苏红玉与姚惜水一样,也是晚红楼力捧的六大花魁之一。苏红玉成名要比姚惜水早几年,年纪约二十三四,身量丰腴,脸蛋长得极美,身穿一件雪白的裘衣坐在亭前,青紫相间的罗裙铺陈来,仿佛花开正艳,正对着院子里荷叶枯立的池塘调琴,池岸边鹅卵石铺成的步道上积着还不成规模的雪。韩谦抬头看了看天,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但苍穹还是铅灰色的阴沉。苏红玉看到韩谦径直闯进来,抬头看了一眼跟在韩谦身后的姚惜水,倒也没有其他表示,继续埋头断断续续的拨弄琴弦。从这一望之间,韩谦便能确认苏红玉与姚惜水一样,都是晚红楼知悉机密的核心人物。在晚红楼,六大花魁卖艺不卖身,却各有所擅,姚惜水以剑舞闻名,而苏红玉以琴艺冠绝金陵,惹得金陵成百上千的公子哥为听一曲而不惜一掷千金。韩谦也只能勉强说得上是大臣之子,他父亲官居从四品,却是清闲之位,因此他在金陵的世家子里也谈不上一等一的显赫。他之前痴迷于晚红楼的姑娘,但还没有机会听苏红玉弹琴,更没有机会观姚惜水舞剑。这么说也不正确,大半个月前,韩谦就看到姚惜水拿剑朝他逼来。能培养出苏红玉、姚惜水这样的人物,还不知道培养了多少刺客、杀手藏在暗中,晚红楼到底是怎样的组织?晚红楼掌握这么雄厚的资源不说,凭什么还能令信昌侯、世妃王夫人放心跟他们合作,全力扶持三皇子杨元溥?信昌侯、世妃王夫人又怎么就轻易相信将杨元溥推上帝位之后,晚红楼不会另藏祸心?三皇子杨元溥所说世妃王夫人与黑纱妇人在广陵节度使府曾相互扶持、共历劫难,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说世妃王夫人曾经能到徐后的身边伺候,进而有机会得天佑帝的宠幸生下三皇子杨元溥,也都是晚红楼的谋划?三皇子杨元溥出生之时,天佑帝还是淮南节度使,还没有正式开创楚国,而徐后之弟徐明珍刚刚世袭广陵节度使之位还没有几年。要是晚红楼在那之前就已经在谋划、布局着什么,晚红楼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韩谦心里对晚红楼有太多的疑问,走进亭子里,看亭子里铺有锦毯,脱了靴子走进入亭中,挨着栏杆而坐,也不说话。姚惜水见韩谦此时就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任性孩子,也拿她没辙,朝苏红玉苦涩的摊手一笑,示意今天的状况有些失控,便也跟着韩谦走到亭子里坐下。“惜水妹妹给韩公子气受了?”苏红玉笑靥如花的问道,“惜水妹妹年纪轻,心气高,要是有什么不待见的地方,妾身弹琴一曲,给韩公子消消气?”韩谦此时也没有心气劲儿,再跟苏红玉、姚惜水斗智斗勇,坐在那里也不答话,只是听苏红玉弹琴,看到亭子里的长案上还有糕点,便径直拿来就吃,直到天色暗沉下来,就爬起来穿好靴,往晚红楼外走去,范大黑、林海峥、赵无忌三人果然牵着马在院子外等着他。“少主怎么不说一声,就跑到晚红楼来听曲子?”范大黑性子直,看到韩谦从晚红楼走出来,就忍不住抱怨道,“今天宅子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少主怎么都应该先回去跑一趟,再出来玩乐的。”韩谦抬头看到林海峥、赵无忌一眼,看他们守在晚红楼外都很有些不耐烦,也猜到他们跟临江侯府的侍卫在一起,早就知道今天朝会之上所发生的事情了。韩家发生这么大的变故,甚至都有可能一蹶不振,他却跑到晚红楼来寻欢作乐,范大黑、林海峥他们作为家兵,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跟感受,心情焦躁实属正常。涉及的事情太复杂,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韩谦压低声音,跟范大黑说道:“你以为你眼睛所见、耳朵所听,就是事情真相?事情有时候比你亲眼所见复杂得多、诡异得多。”范大黑没有再吭声,但对韩谦的话不以为然,踢了紫鬃马一脚,将其赶到韩谦身边来。韩谦瞪了范大黑一眼,但想到他也是忧心韩家的事,忍住没有训斥他,闷头骑上马,在范大黑、林海峥、赵无忌的簇拥下,穿街过巷,赶回家去。走到宅子里,夜色已暗沉下来,夜空又簌簌飘落雪花,韩谦将马匹交给守候在外宅的家兵牵走,走进垂花门,看到他父亲正袖手站在枝叶凋零的石榴树前看雪,范锡程、赵阔默然无语的守在父亲的身后。韩谦将大氅解下来,抖落积雪后交给从西廊迎过来的赵庭儿,见他父亲还陷入沉思中没有注意到他回来,招呼道:“爹爹,我回来了。”“怎么这么晚?”韩道勋转过身来,问道。“午后陪殿下见过信昌侯后,心里堵得慌,便去晚红楼听曲子了。”韩谦说道,说罢这话,眼神还瞥了站在身后还有些在闹情绪的范大黑一眼,心想要是历史轨迹不改变,这憨货多半第一个站出来捅自己一刀。“见过信昌侯就好。”韩道勋就关心这事,其他皆是细枝末节。而从《疫水疏》的出炉以及后续如何实施使之最有利于饥民,大半都是韩谦的主意,他相信韩谦此时能掌握好事情的尺度。“信昌侯李普出面代临江侯府应承此事,安宁宫那边多半会有警觉,然而父亲这次声名受累不说,还有可能会受到安宁宫的报复、打压,父亲,你真甘心吗?”韩谦没想去问姚惜水,到底用什么手段去封住冯翊、孔熙荣的嘴,但即便他为三皇子所用的事,不经冯翊他们的嘴传出去,只要临江侯府应承接济饥民之事,安宁宫及太子一系也不可能毫无察觉。说实话,姚惜水说得不错,这次要不是信昌侯李普他们强迫,他还是想着拖延一段时间,甚至考虑是不是等一部分饥民渡江北迁之后,再将《疫水疏》拿出来,这样才不至于惊动安宁宫,不至于令他们韩家陷入险境。只是很多事情,未必如他所料发展,现在只能指望信昌侯府及晚红楼能够充分认识到他父子二人还有大用,能出力死保他父子俩,令安宁宫难以设计陷害。“你怕了?”韩道勋笑了,问道。韩谦心里痛苦的呻吟,我当然怕啊,要不是怕你犯犟脾气往死里顶撞天佑帝,要不是怕你有朝一日被杖杀殿前,我也将被车裂于市,我至于这么折腾吗?韩道勋自然不知道韩谦心里在想什么,抬头看了看飘然洒下的雪花,笑道:“安宁宫虽然跋扈,但即便有所察觉,也不过是从中作梗,削去我的官职而已。而倘若能让这个冬天少冻死、饿死几个饥民,我声名受累,或削去官职,又算得了多大的事情?不过,三殿下那里,你还是要盯紧些啊,这天是一日寒过一日,每拖过一日,道侧积尸无数啊……”“三殿下及信昌侯是有疑虑,但孩儿跟三殿下及信昌侯说过,第一批染疫饥民可以安置到秋湖山别院到赤山湖之间的桃坞集湖滩之上,看他们颇为意动,或许这两天便应有决定,”韩谦说道,“信昌侯府准备或许仓促,父亲可着范爷他们先回秋湖山别院先储备些粮食,以备不时之需——也能让饥民从迁入桃坞集的那一刻,就应不饿一人。”“不错,锡程你们即刻回山庄,莫要管城里的事情,”韩道勋点点头,立即吩咐范锡程依计行事,又问韩老山,“宅子里还有多少钱物?”“还有两万多钱。”韩老山苦笑道。今年水灾严重,兼之年关将至,金陵城内的粮价飞涨,两万多钱顶天能买两千斤粮食。两千斤粮食,够宅子里七八十口人,应付一个月,但真要有成千上万的染疫饥民往桃坞集涌集,两千斤粮食连一顿稀粥都供应不足啊!“赵阔那边有百余饼金子存着,都先拿去用了。”韩谦故作大方的说道。这段时间冯翊凭借不败赌术大杀四方,韩谦分润极多,不知不觉间积下上百饼金子,但这种卖买也只能持续一时,冯翊只赢不输,往后也没有谁会跟他赌黑白投子。施些小恩小惠,换取家兵及佃户的忠心跟感激,再捞一个好名声,韩谦是愿意的,但想到要将这段日子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金子都拿出来,只为换他老子一个欣赏且欣慰的眼神,感觉心脏就像是被刀扎一般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