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兮走近在阶前蹲下身, 有三个字在舌尖仔细酝酿一遍,反复确认后方开口道:“见过万岁爷,万岁爷吉祥。”
他一身龙袍明艳,颀长的身形映做影子蔓延到她脚边, 伸出一只手到她面前,一副相邀的姿态。
郁兮仰面,这段时间她记忆中最为深刻的是大行皇帝灵前无力翻飞的白幡和纸钱,他回到她的视线里,为她的眼前重新注入了色彩。
站在她面前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她霞裙月帔,把手递给了他,他提她上阶,拉她到身边来,“有日子没见,朕很想你。”
郁兮委屈抬眼:“两个月了,如果万岁爷想跟我谈话总能找到机会的对么?为何这么长时间万岁爷都不搭理我?”
这一声接一声甜嗓描摹的“万岁爷”戳得他心尖打颤,皇帝眯眼,目光又开始在她的脸庞上磨刀霍霍了,“朕问出去的如同话泼出的水,怎会反悔?朕这段时间是忙的,无瑕顾忌国丧以外的事情,早晚朕见到你还是要接上之前的话头跟你理论的。朕这不就找你来了么?”
面前一双桃花眼执拗的盯着他,皇帝略微尴尬的咳了声,清了清嗓子问,“桓桓,朕接着那天晚上的话问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朕?”
郁兮的嘴几乎要撅到天上去了,眼睛里有泪光,“你一口一个朕的,生怕我不知道你是皇帝么?你在我面前抖什么官架呢?我现在拒绝你还有用么?现如今东西六宫里只有我一个人,大晚上的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么?”
见她带着怒气撒娇,皇帝有些无措的拉起她的手,“朕一直没敢找你是怕你生我的气,说到底是老主子擅自帮你做出的决定,朕不确定那是你的答案。对不起桓桓,让你受委屈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有很多天的夤夜之时,承乾殿门前都会出现他徘徊的身影,探出的步子最终都终止于“冒昧唐突”的顾虑重重前。
郁兮摇头,把手心拓在他胸前的龙头绣上,微微扬首把一枚吻填进了他的美人槽里,像一双蝶翅轻轻掠过的痕迹。
她如何不知道他忙?不像其他家眷按照特定的时辰守灵祭奠,国君驾崩,身为嗣君的他除了以“孝子”的身份陪灵,还要按照规矩“席地寝苫”,移居太极殿“倚庐”,金匮停放于乾清宫也要时刻守护在大行皇帝灵前,直到入陵园下葬后,先帝牌位入家庙,由特遣官员接替守陵的差事后,国丧期间的事宜才算告一段落。
她完全能理解他,她发脾气,大概是因为对待两人之间的感情,她的内心变得更为主动了。
这应该是回应他的肯定答案,他深嗅她空隙中散发出的温香,把吻印在了她的额头上,他跟之前不一样了,笑面示人,目光里也会不自觉透着一股压迫。
郁兮贪恋他身上权力和荣耀交织的气息,十指茏葱攥紧了他腰间那条明黄金丝卧龙带,满眼绚烂缛丽,“万岁爷,”她压着呼吸,轻声问:“您会对我好的,对么?”
他的吻往下擦过她的眼尾,“你相信朕。”她也跟从前不一样了,看他的眼神多了分浓度,亲近他的姿态里多了分依赖。
绥安帝的逝世冲淡了所有人眼中的生涩,她酒窝里的笑意荡漾,却只零星溢出几朵浪花,无意中就收殓起了稚嫩,平添了成熟的韵致。
透过那排浓密的睫毛可以瞥见她额下两牙清泉,之前从这个角度是看不到的,他还是等到她长高了一些。他垂眼低语着道:“做朕的皇后,朕想听你亲口答应。”
郁兮羞涩点头,轻轻嗯了声。像那日在履和门一样,这次他拉她在万春亭的阶前并肩坐下身,抬起头望出天外,能看到坤宁宫层叠的一双檐角,鳞瓦舒展羽毛,展翅欲飞。
皇帝的身份背负了很多看得见看不见的分量,之前不管走到哪里,有周驿一人跟随就足以支撑场面,现在一挪腿摆驾,身后就是一行卤簿仪仗。
执掌卤薄的太监们在降雪轩的侧殿外等候,远远望见皇帝往地上坐,慌忙搬着金交椅,金杌子朝他们面前赶,结果皇帝抬手打了个手势又把他们赶回到了墙根底下的阴凉处。
这位大邧的新帝在台阶上舒开腿,举起手掌透过五指的间隙去看天际余晖,慨叹道:“桓桓,这应该是朕最后一次可以光腚坐在地上陪你看落日了。”
郁兮懂得他话中的意思,在膝头上撑起下巴远望天边,“登基大典,万岁爷准备好了么?”
按照大邧宗室的成例,大行皇帝国丧至少一个月后新帝举行正式的登基大典,经过钦天监的推算,日子定在了八月初十,在这一天召告天下,宣布新帝即位。自此以后,他便要完全服从于合乎皇帝的礼仪规范了。
他难得迟疑,提唇打了个嗤,“说实话有些发怵,其实朕并不真正明白该如何当好这个皇帝?是不是很可笑?”
郁兮回头望向了他的侧影,这样一个从来都是踌躇满志的人竟然也有茫然的时候,她摇头,“先帝万岁爷临终前不也说么,他老人家刚即位那年也是手忙脚乱的阵势,我相信万岁爷,你能做到的。”
他沉默,然后道:“桓桓,谢谢你。”他牵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膝头,抚摸她手心上的掌纹,“朕在这宫里,从来都是孤掌难鸣,有你在,咱们就是龙吟凤哕,朕觉得安心许多。”
一直以来皇帝都认为自己无所畏惧,直到至亲离开,经过悲伤的打击真正肩负起压力时,方才品味出身为一国之君的艰难,同时也对皇位心生出无限的敬畏。
因为敬畏,所以才会彷徨和质疑,以前他只能自己消化各方面消极的情绪,现在他有了可以倾诉的对象,那些难以启齿的感受在她那里能够寻求到积极的回应。
一个人的出现,或许就是另外一个人存在的意义。
她脸靠过来,坠入他龙袍上日月星辰的十二章纹中,“有我在呢。”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经过死亡的洗礼,黄昏的颜色看久了有些血腥,他偏首吻她额头,“是朕对不住你。”
何错之有?他指得应该是两人结识的开端,绥安帝临终前从未提起过淳懿贵妃,她的出现也唤不醒先帝的任何回忆,他北上徐徐图之的那个目的从一开始就偏离了轨道。
两人走到今天这一步几乎是拜阴差阳错所赐,他们的故事有个戏谑的开头。
她轻轻叹息,“也许先帝万岁爷对淳懿贵妃的感情,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样深厚。”
“应该是,”他没有否认,“兴许是外人曲解过头了,包括朕也在内。”
听上去格外讽刺,郁兮停靠在他的肩头上沉默了下来,皇帝望向她,他的目光为她脸上镀上了一层朱红,“桓桓,你不必担心,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你和朕之间。”
“万岁爷,”她浅声的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洋洋洒洒的道:“接下来朕会娶你做朕的皇后,更换货币元宝的图样,朕会大赦天下,在圆明园种一片稻田,朕会发展海运,惩恶除奸带你下江南……”
最后她问:“万岁爷,当皇帝是什么滋味?”
“想听实话么?”
“嗯。”
“眼下是火烧屁股的滋味。”
他的话语中勾勒出了万里江山,夏天的最后一丝余热也被地砖尽数吸收,他们身下是灼热滚烫的土地,她扬声笑了起来,笑声穿过那层层的朱阙楼阁。
最后送她回承乾宫,站在黄昏的余热中目送她离开,皇帝瞥一眼挣扎在天际的那抹狰狞艳色,像宫中这一个月以来的光景一样,杂乱无章,凄凉哀痛。再次收回眼时,面前那条路疑团渐消,分外明晰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章的时候有些纠结不知道该不该写男主内心的矛盾,我相信他对执掌天下是有片刻矛盾的。孤独的人,现在不那么孤独了。对话比简单,一切尽在不言中吧。
接下来就是双方家长会晤,登基大典,至于守孝期间,两人相处问题,不影响亲亲抱抱那啥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