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闻听他们的笑穿过乐寿堂,侍膳太监们头上顶着食盒在廊间里排了一长列,怡亲王扶着太后当先进了门向内堂走,隔着落地罩冲里面的人说,“对不住,在养心殿那边逗留了一会子,来的迟了,哀家这就叫他们传膳。”
音落有人立马接声,“老祖宗来的刚好!”“老祖宗快请坐!”,嫔妃们纷纷落落的邀请太后落座。
郁兮立在门边请恭亲王先入门,宫女打起的帘子在她脸上辟出一道阴影,半只眼睛光晕湛湛,半只眼睛澄澈见底,在室内的一片喧闹声,她仰脸问,“王爷,开笔仪式进行的还顺利吧?”
他步子有片刻的中断,略怔了下跨进殿中,回过身颔首,“一切顺利。”
他站在阴里,她现在阳里,从这个角度看出去,她的额前光影一片,眸中日光乍泄,梨涡浅笑,“顺利就好。”
她随着他进殿,眼仁里的光趋向柔和,走近要路过他了,他还是伫立着不动,郁兮催促他,“王爷近殿去吧,太后娘娘就要吩咐开膳了。”
恭亲王横步过来,阻断了她的路,郁兮险些撞到他胸前的龙口绣上,停下脚步抬头,他并不看她,从正堂紫檀长几上摆放的春盘里挑了颗蜜饯放入口中轻轻的嚼,“你问我开笔仪式做什么?”他瞥她一眼问。
郁兮满脸疑惑,“这……这个问题不能问么?”说着睫毛微颤,“王爷,我不懂开笔仪式有什么讲究,这样贸然问您,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
见他眉头紧皱了起来,郁兮还当是自己给说中了,匆匆忙忙的道歉,“对不起,王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恭亲王摇头说不是,满脸嫌弃的用汗巾拭了唇,“跟你没关系,是这蜜饯的味道,太过甜了。”他又挑了一颗,递到她唇边,“你尝尝。”
郁兮偏过头,“王爷别闹了,太后娘娘他们该等急了。”趁她张口的空隙,他把蜜饯一下塞进了她嘴里。
郁兮瞬间失了表情,挤眉弄眼的瞧他,“王爷您可太坏了,这哪里是甜,明明是酸!”
他一副你耐我何,得意洋洋的神态,“饭前吃酸的,开胃。”
“王爷,”郁兮捂着腮帮,含着牙根上的酸意道:“我能揍你么?亏得我还关心你来着,你就这么对待我的。”
是了,他等的就是这个答案,她是在关心他,“你早些这样说,”他俯身过来,“我哪里会为难你。”
郁兮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听他呼吸往自己脸前靠近,她退了下撞在了身后的长几上,他袖头的金绣云龙攀上了她的耳廓,掌心拢在她的脸侧,门外的光逐渐隐没在了他肩线的那一面。
她心里仓促跳着,蜜饯在齿间压榨出酸甜的汁水淹没整个胸腔,本来他就高出她许多,金冠玉簪加持的气场,无形之中施与她巨大的压力,她垂下眼,定心舒口气。
他拇指在她唇角摩挲而过,带下喂她蜜饯时沾在她脸上的糖霜,销毁开玩笑留在她身上的劣迹后,他的手却迟迟未肯收回来。
蜜饯果肉的香味从她口中扩散,丝丝缕缕萦绕心怀,他的掌心附着着她的体温,骤然发烫,心头也开始疾跳,说得可耻血腥一些,他隐隐有一股冲动,想要撕咬她,埋头扎进她的肌肤里,品尝她口中那颗蜜饯的味道。
郁兮却未留他施展邪念的余地,摘下他的手用手绢擦掉他的手指上沾染的糖霜,质问道:“王爷怎么了,我觉得你今天有些不对劲,怪怪的,说的话我也听不懂。”
他任由她牵着把手擦干净,垂下眼道,“听不懂罢了,我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
郁兮丢开他的手,“你这人可真奇怪。”
恭亲王实感无奈甚至感到羞耻,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萌生那样怪诞的欲望,总不能同她讲实话,说他想吃她想嘬她的肉,受到惊吓不说,至少也会让人倍感恶心。这样的想法很肮脏,根本不像自己之前正人君子的做派。
他伸手在她鼻粱上打了个榧子,“进殿吧。”
恭亲王刚转过身,她就收到了来自觅安责备的视线,郁兮嘟嘴道:“这回你也瞧见了,是他先动手的,我也挡开了。六爷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觅安心道无力,摇头恨其不争,隔着五张金墁地砖,她都能从恭亲王炽热的目光中感受到男人对女人那种侵略的意图,敬和格格在男女感情上却还是一窍不通的二杆子,“别管六爷怎么了,下回他若是再这样格格要再勇敢一些,拒绝得干脆利落一些,明白么?”
郁兮懵懂点头,不及过多研究这样的告诫,便随着恭亲王入了内殿,海大的八仙桌前,恭亲王被太后邀请坐在了左手的主位,而她则是被安排在了怡亲王和五公主之间。宫里一家人团聚,并不是接待外邦来客的正式宴席,仪式并没有布置的太过繁琐,膳房太监陆续进殿摆膳,等侍膳太监点了菜品无缺,道声:“膳齐。”太后便嘱咐大家动筷,主子们进食,随侍的宫女太监们也不能饿着,白鸣拉了拉觅安的衣袖,带着她上外面值庐里用膳去了。
觅安不在,郁兮跟侍膳太监配合得很好,同她在王府里的规矩一样,她眼看什么,侍膳太监就为她布哪道菜,执着于一道菜不超过筷子起落三次,她为防差错,宁愿只吃两口。
太后有心留意她进膳时的细节,不禁暗暗称赞,民以食为天,能在这方面跟的及宫里的规矩,适应其他方面的诸多礼节事宜便不会是难事。
午膳用的和平且安逸,琳琅满目的菜品被撤下桌后,太后领头打开了话匣子,听她宣布恭亲王从正月初三伊始要正式移居养心殿代理国事后,在场的家眷们对这件众望所归的大事表示了祝贺。
恭亲王一一礼貌回复他们的贺喜,目光却是越过纷纷纭纭的嘈杂声看向了其中一人,他们关注的仅仅是他荣登养心殿这件事情的结果,唯有她会找到一个僻静的间隙,关心他手头操持的事情进展是否顺利。
郁兮遇上了他的眼神,不觉皱起了眉,原本以为只是一瞥,他却久视她不放,她垂下眼喝茶,再抬眼时,捕捉到了他一双视线随她手中杯盖起落的瞬间,这让她感到窘迫,甚至毛骨悚然。
她又不是笼中的鸟,活该这样暴露在他的视野下,供他观看,他怎么可以如此大胆,目无他人,光明正大的打探她,这应该就属于觅安所说,应当果断拒绝他的时候。郁兮冷淡搭下眼睫,斩断了他的视线。
养尊处优的人生平难得受到这般无情的礼遇,恭亲王并不觉得受挫,相反是新鲜刺激的体验,明明玉馔珍馐饱腹,目光沿那双眉眼描绘时,反而又有了食欲,从她关心他的那句话起,他就陷入了这种状态,原来除了皇权之外,他还有其他方面的渴望。
她不肯看他,却看向了身边的人,怡亲王不知同她说了什么,两人齐齐笑了起来,这开始让他感到不甘。身旁太后正在交待近期所要准备的事情,“皇帝跟前不能少人,需要你们轮流看着侍疾,年后由皇贵妃具体安排吧,再者六月六,是皇帝的生辰,自从皇帝病后,宫中已经很久不奏喜乐了……”说着一顿,“也许到明年,就没机会再给皇帝庆生了,升平署那边安排起来吧,今年皇帝五十大寿,要热热闹闹的举办。”
宫里住的都是经受谈言微中的话锋浸润无数的聪明人,听太后话音中意指皇帝岁不过明年,又结合上午太后同恭亲王在养心殿那边停留的时长,可见皇帝多半时日无多了。
得到这样的判断,众人心中皆是哀痛,齐声应下,怡亲王开口道,“阿玛的生辰既是要大办,升平署那边需要严密准备,孙儿毛遂自荐,这段时间上升平署监督南府的太监学生们认真练戏排戏。还请老祖宗批准。”
不等太后开口,恭亲王便道,“如此,孙儿也有一事请皇祖母一议,孙儿既然决定要上养心殿当差,此前兼任的“总管内务府大臣”一职便需转交给旁人,四哥身兼宗人府主事,想必也□□乏术,承延已近成年,也是时候戴翎当差了,这个职位不妨就由承延接管吧。戏曲毕竟属于消闲娱乐之流,过于耽溺其中,于身心大不益。孙儿实在不忍看承延他太过闲了。”
太后一听,喜上眉梢,“真是上了年纪,哀家竟糊涂了,没想到这层!”说着看向怡亲王,“总管内务府大臣”这可是个好职缺,管咱们自家七司三院的大总管,你六哥肯把这个职差让给你,说明信任你,你要跟你六哥学习勤恳当差,做你六哥的左膀右臂,将来大邧的江山就靠你们弟兄三人了。”
怡亲王面露喜色,恭亲王一直是他敬仰的哥哥,他排行最末,同他挨肩出身的六哥也比他要年长好几岁,虽然兄弟之间的感情并不十分亲密,但是作为杰出的前辈,恭亲王一直是他望尘莫及的存在。现在他却肯让他接替自己之前的职务,这对于他来说是极大的鼓励。
“多谢六哥器重,”怡亲王隔空揖手,“臣弟一定尽职尽责,不负众望。”
“不必客气,”恭亲王抬手免他的礼,“那等初三休沐结束后,你便到内务府衙门里交接吧,我同内阁军机处商议后下发任用你的文书。”
太后看着这一幕,不禁红了眼眶,拿帕子擦着道,“前辈树立榜样,后辈踊跃效仿,我大邧,未来可期!”
有些眼窝浅的嫔妃们也都眼红了,默然泪下,郁兮身处其中大受震动,虽然未有明说,她能感受得出,这座王朝在眼前着这一行人中龙凤的缓慢推动下,开启了新旧朝的交替,他们面临死亡时哀伤,更重要的是交接希望。
怡亲王摘下自己的汗巾替太后擦泪,安慰笑道:“这是孙儿加官进禄,平步青云的喜事,老祖宗该开心才是。”
太后泪中有笑,拍着他的手背道:“哀家这是高兴的,哀家这是高兴的……”
恭亲王看着怡亲王真诚发笑的神色,感觉良心上有轻微的痛意,启用怡亲王的想法早在他的谋划之中,内务府这样油水大,容易滋生蝇营狗苟之辈行投机倒把之事的衙门,还是信重自己人比较稳妥,关照提携自己的弟弟也是为兄的职责。
原本他的计划是先同内阁军机处知会后,预热出任用怡亲王的风声再做进一步的安排,因为郁兮的缘故,他不能让他闲着,闲着他就有大把时间在他治国理政的时候陪她共度光阴,他难以抑制的想要去制止,他的自私胜过自惭,甚至霸道的想,她的笑专属于他一人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