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宣传单上只写了十六个字,即文宣队队长死时那十六个字:天道不公,死不足惜。戮此贼身,吾辈崛起。它们飘得满街都是,没人知道是谁干的,深秋季节,狂风大作,倒是因此造成了诡谲又震撼的场景云城大街小巷,铺天盖地,全是这飞舞的宣传单。尤其对方在最后四个字,吾辈崛起上用的是描粗的红笔,特意勾勒出了重点。
这让云城的人都以为是真的从天上飘下来的,人在绝望境地里,尤信鬼神,他们觉得连上天都看不过去,甚至觉得顾司令就是遭了天谴。
宣传单飘进了红十字会,盖上方无隅的脸,他抹了一把,呆呆地看着上面这十六个字。
方无隅作为真正的作者,却始终也不知道是谁挪用了他的字。他猜测云城埋伏着一伙地下分子,早已不满文宣队的作风,试图与文宣队较劲。他们借用了顾司令的死和凶手留下的诤言来制造舆论,鼓动人心。
方无隅极想找到他们,加入他们,让这一切尽快结束,救出孟希声。
原本方无隅不会去讨伐大会,但那天他按时抵达,看到汹涌的人潮不止站满了广场,更几乎把几条巷子都淹没。文宣队在广场中央搭了个竹木台子,他们像标兵一样竖在台下,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个大喇叭组织秩序的人冲着喇叭大喊,喉咙都要破了。
大会开场没多久,那五十多个嫌疑人就被推上了台。他们满身伤痕,触目惊心,有几个在批.斗过程中晕倒,被文宣队的人拎出来,跪到台下去,跪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近距离的视线冲击让最内圈的老百姓们都敢怒不敢言。
方无隅看到一半,便不想再看了,以他的距离,他其实也看不到多少,遥遥地只能望见那台上扎堆了好多人。正要转身之际,他听到讶异的低呼,他发现周围的人都抬起了头,他也下意识跟着抬头,看到无数张宣传单从半空飘落。
大家跳着伸手去抓,抓到的人就给身边的人一张,直到人人手里都攥了四五张。
宣传单却还在飘着,铺天盖地的,把视线都殃及。文宣队在怒斥,冲着这鬼神不知的对象厉喝,骂到最后也不顾身份体面了,脏字都飙了出来,直到变故发生。
有个嫌疑人咬住了飘过来的宣传单,在看清上面的十六个字后,大声把这十六个字喊了出来。文宣队把他从台上揪起来,推搡之间,这人一头飞扑下台,撞在了坚硬的地面,在地上抽搐了几下,然后身子一歪,没了动静。
他大概是死了,亦或者只是昏迷,但在此时此刻,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死了。有个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因为距离的关系方无隅没能听见,只有些微的余音散过来。很快,他看到前面开始骚乱,后面也跟着躁动不安。
变故在短短一分钟之内就失衡了。
无数人冲上高台,前赴后继。楼梯被挤满,他们便撑着台子翻上去或跳上去。台上的五十多人很快被他们释放,最强壮的男人们抱着他们保护他们,文宣队手里的喇叭被一个个拍掉,一开始文宣队还在喝骂,后来逐渐变为惨叫。
仅仅五分钟,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文宣队被人群淹没得看不到了,人流的踩踏迅速升温,数不清的人被绊倒在地,可即便这样也没能阻止发了狂的人群。他们不顾一切地上前,把高台挤塌,抓着手里的宣传单塞进文宣队的嘴巴,突然在700多个日夜后终于被激出了兽性,张牙舞爪地开始咬人。
方无隅屏住了呼吸,他被人不断地拱上前,那一刻他灵光乍现,高喊道:监狱!监狱!戏院!戏院!我们去救他们!我们一起去放了他们!
很快有人跟着他一起喊,队伍改变方向,人流涌向四面八方,大家奔着戏院和监狱而去,去救自己还陷在那里的亲人。
方无隅跌倒了两次,被人踩着从身上过去,痛得他全身都要散架。他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到监狱时,看见警卫正在冲人群开枪。他连忙躲到一旁,几次想跟随人流冒着枪火冲进去,都被遏制。
大家被枪声吓住了,终于不再发疯,尤其倒地的尸体也让人恢复理智。
三个小时后,警队勉强控制住了秩序,广场搭建起来的高台轰然倒塌,像一场精心设计的戏本却滑稽得灰飞烟灭了。
那天满街都是血和宣传单,甚至好几具尸体就这么陈列在地,还没人来收拾。
到傍晚时暮色浓郁地绽开,晒在一片狼藉的云城内。奇怪的是,这样惨烈的景象并未叫人恐惧,反而让他们突破了长久以来的压抑。血很刺眼,可流得得其所哉。
几天后云城政府清点损失,一共造成二十一人死亡,将近七百人受伤,其中一百多人重伤,财产损失尚未计数。
戏院被砸了个精光,所有在审人员被放走,有人用颜料在戏院的幕布上又书写了那十六个字,监狱因为狱警配备火力的缘故,是唯一没有被突入的地方。
至于文宣队,他们一共三十人,死亡十七人,其余全部受伤,十人重伤,甚至残疾。文宣队的伤亡没被算在大数据里,仿佛他们是特殊的。
这件事上传到了高层,很快文宣队被严厉批评,指责他们在云城的所作所为。
消息传到大家耳朵里,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这喧嚣了两年的怪异事件终于要过去。
谁也没想到,一个月后,又有一支队伍赶来云城,代替了文宣队。他们公开反对文宣队的做法,却在入城的当天就住进了已经修葺好的戏院里,并在戏院外配备了警力。他们送走文宣队的时候还给文宣队总结失败原因,说了一句话,要文斗,不要武斗。
这七个字便成了云城之后岁月的风向标。
大家开始发现一切又回到了文宣队刚来的那段日子,那三本花名册再次出现在大家眼底,带着令人惊恐的红蓝绿三色,而新来的人员吸取了大混乱的教训,变得更为谨慎,也更为阴鸷。
这是1970年,云城再次陷入恐怖之中,所有人的精气神都仿佛在那次大混乱中散尽,没人知道这境况何时能结束。
方无隅依然眼巴巴地看着孟希声陷在牢狱里,他的白头发倒是一根根地长了出来,摧折着他的年岁。他还是躲在红十字会,这座昔日的方宅,反而成了禁锢他的牢笼,这大概是个报应,让他这不肖的方家子孙尝到了画地为牢的滋味。
1970年4月,中国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方无隅在报纸上读到这则新闻时,想哭,又想笑。人类都可以造一颗卫星飞到宇宙去了,为何心却还是如此狭窄。
1971年,中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这年红十字会收容了一个出狱的知识分子,他曾和孟希声被关在一起。方无隅从他那里得知孟希声在牢里过得并不好。审讯,劳动改造,以及因为自己的逃狱而连累孟希声成为共犯,逼迫孟希声说出他的行踪。孟希声早就无话可说了,他沉默,从头至尾地沉默,并承受一切接踵而来的苦难,只有在得知方无隅已经逃出去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挑动了一下眉眼,开心地笑了笑。
1972年,中国第一枚实用氢.弹试验成功。方无隅离开了红十字会,重新住进了他和孟希声的家。这地方已经被搜过几次,如今已有一年多无人登门。方无隅简单地除了尘,每天悄无声息地在家里生活着,隔壁邻居都不知道他搬回来了。
1973年,风向开始慢慢变化,方无隅对时事总是敏锐地像动物,仿佛能提前嗅到未来的味道。不等他盼着光明重新到来,却率先从曾经的医院同事那里得知一个令他惊喜又难过的消息
孟希声出狱了,他现在就在医院,病危。
第31章 亲爱的
方无隅跑到医院的时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惊觉自己的年纪的确是大了,虽然他一直都不愿意承认。
孟希声躺在病床上,瘦得几乎脱了相,明明年岁比他小,却比他苍老得快,白发显然易见,皱纹也鲜明地镌刻在那张脸上,正阖目而睡,紧拧着眉,似乎在做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