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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1 / 2)

孟希声说:算是,也算不是。写给所有为国捐躯的人。


方无隅拿自己的嘴唇去擦过他的眉眼,看着孟希声的睫毛微微颤抖,他说:那你就是那只猫?


孟希声轻轻一笑:那只猫嘛他顿一顿,说:是希望。


这篇小说在报刊上连载时反响不错,报社主任有意在连载完结后刊印成书。


第一本书从打印厂成型便直接送到了孟希声手上,还带着余温和铅墨味。孟希声把它珍藏在一张抽屉里,和其他刊印了自己文章的报纸放在一起。方无隅身体力行地帮他做宣传,力求医院里人手一本,不买不是人,不买就等着方医生以后天天埋汰你,不敢不买。


方无隅说他喜欢这本小说,因为它是孟希声写的。孟希声掐着他的脖子让他真心实意地说,严刑逼供之下,方无隅表示虽然故事伟光正,主角内心描写得过于无私忘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不过他很喜欢有关那只猫的暗喻。


希望。这正中了他当时找孟希声的心态,希望他平安,希望他不要死,希望能与他相逢。包括这乱世里的芸芸众生,总都有各自的希望,维持着活下去的动力。


在风向改变之前,方无隅还写了一篇番外,名字就叫《猫》。他写那只富家少爷丢失的猫也在乱世里行走,它靠啃食路边腐肉为生,掉进战壕里被士兵们新奇地抱起,喂给它几块零碎的饼干。它在枪林弹雨里被炸伤了腿,遇到一个路人撕下身上的破衣烂衫给它包扎。它不断地经历生死,总能奇迹般地在别人的救助下活下来。最后它跳进一间教堂觅食时,看见它的主人,那位富家少爷在耶稣像前为众生祷告。然而它却没有出声,注视良久后,又跳出了教堂离开。猫知道它的少爷已经找到了为之奋战的东西,他的内心已经充实。


方无隅秉承了孟希声关于希望的暗喻,他让希望在跌跌撞撞中被所有人喂饱。


这篇番外被孟希声大力赞赏,想推荐给报社。方无隅倒是无所谓,他随手写的,写完也没什么感慨,他只是很喜欢那只猫而已。没想到这篇文章被报社主任赞不绝口,还说作者来日必能成为大文豪。方无隅被人如此夸赞自然是很开心,不过他并没有要成为大文豪的意愿,照方无隅的说法,写文章是个太累心的事,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为一字而骚首发落,他才不愿意。


方无隅的大文豪生涯就这么中断,他人生里也就写了这么一篇《猫》,此后再没有动笔写过文章。


后来风向变了,不止方无隅,所有人都不敢再写,因为写错一个字,不止是骚首发落这么简单,而是断送了性命。


云城是个小地方,但并不闭塞,外面世界的消息传递得很快。反右运动开始没多久,方无隅就敏锐地嗅到了危险,他和孟希声一起把家里那张书柜清空,论斤卖给了收杂货的,只留下几本孔孟儒家的书籍。孟希声心疼不已,但他没说什么,他能感知到方无隅的敏锐是对的。


方无隅的确是对的,谁也没想到这场古怪的浪潮会掀起惊涛骇浪。方无隅上班的时候看见主任在办公室里放了一本国外名著,他敲敲书封,说:小心点。那时候风还没刮到云城,主任一头雾水:小心什么?方无隅脱口而出:特殊时期。


特殊时期这四个字后来成了云城所有人在那场劫难里的口头禅,也没人知道是谁先传起来的。


浪潮掀得最剧烈的时候,云城也变得风声鹤唳,大家期盼这怪事能快点烟消云散,也期盼云城不会被波及。


真正开始出事的那天方无隅在医院上班,孟希声在家里摸着锅子给自己煮饺子。有几个被打伤的人送到医院,消息扩散,大家才知道闹起来了。


方无隅在医院第一时间就从伤者口中知道了事情始末。


那些不速之客称自己为文化宣传队,简称文宣队。除了队长之外,这些人都出人意料的年轻,最小的竟还不满十六岁。方无隅后来在街上无数次地看到他们,总是想起从上海回云城时,在月台上看到的那几个新兵,可他们年轻得这样不同,充满了孩童般的恶意,恶得纯粹又天然,恶得以为自己壮怀激烈,令方无隅都不再期盼能年轻一些。


文宣队带着所谓组织上的命令,占据了云城最大的一家戏院,成为他们的老窝,他们甚至出入政府厅,与当地官员们直接接触,并且不知用了怎样的手段,要到了很多特权,使得他们开始在云城横行无阻。


他们进城的时候因为与城防的兵发生冲突,连累了几个无辜路人。不过这之后,这群人突然变得异常平静,没人知道他们在戏院里谋划什么。


直到几天之后,他们带着云城当地的名册,开始逐一排查,大家才得知,他们是在熟悉云城所有人的身家背景,然后把他们进行划分。


文宣队有三本名册,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大家都没见过里面的内容,只知道书封颜色不同,分别是红蓝绿。他们照名册抓人,后来大家慢慢摸透,无论是哪种颜色,只要名字被记录在这三册之内,那就不是什么好事,只是程度稍有不同罢了。


那三本名册成了云城人眼中的生死簿,阎王在戏院坐堂,小鬼在街上成堆,活生生把阎罗殿开在了人间。


孟希声不再上街,方无隅除了上下班外,也不再于街上流连,包括云城的所有人。


方无隅每天把医院食堂的饭菜打包带回家,连店铺都很少进。他为了避开文宣队,每天早半个小时去上班,天穹都还没亮起来。每天晚一个小时下班,等太阳西沉,夜色降下来。


文宣队开始排查进方无隅和孟希声所住的巷子里时,方无隅知道,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他心底明白这件事是逃不掉的,云城所有人都无法幸免,即便离开云城,也是一样的。


那天方无隅还在上班,回家看到巷子里的水泥地面湿漉漉的,今早刚下过一场雨,灰绿色的苔藓扒着墙壁凋落下来,阴沟里溢着水,几户人家的门开着,门缝后露出一双双窥视的眼。方无隅就如预料到发生了什么似的,加快脚步回家。


大门上贴了张红色标语,责令方无隅到戏院报道。家里一片狼藉,被人搜去不少东西,书柜和抽屉已经空无一物,哪怕是日常随笔写的几个字都被搜走。客厅的桌椅板凳被撞倒,显然孟希声被带走的时候和对方有过拉扯。


方无隅撕掉了那张标语,强迫自己冷静地坐了五分钟。然后他开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把一份压箱底的信揣进了口袋,健步如飞地走去戏院。


方无隅被押进了一间办公室里,坐在一张并不舒服的硬木条凳上,没有靠背,凳脚腐朽不堪,身上随便哪里动一下就能听到咯吱声,行将就木得让人惊奇它竟然还没有报废。而对面是一张方形长桌,摆了三盏刺眼的台灯,一盏对准中间那个书记员,另外两盏照向方无隅,灯光的明暗把这间办公室劈成两个空间,像分水岭一样隔开方无隅和对面的人。


方无隅的材料都在对方手上,询问了几句话之后,方无隅在心里松了口气。对方并不知道他曾经是云城人,名册上只记录了他重归云城后的身份背景。这让他逃过一劫,如果让文宣队知道他出身云城富贾之家,打小就是个无所作为的少爷,他恐怕第一个就被扔上了批.斗台。


方无隅开始编谎,把名册上没写明的经历口述给对方听。他说自己是北平人,父亲是个医生,他是子承父业。后来不忍见家国沦丧,投身从戎,做了军医,一直跟着八路军北上抗敌,辗转来到云城后,便在此落脚。


这些是他早已编好的,甚至于早早就和孟希声通过气,两人口径一致,尽量不让他们挑出错来。


三名审讯员都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们身上带着叫人胆寒的气场,严肃面孔绷得像石头,一点也看不出蓬勃朝气,反而阴郁无比。其中一个是北平人,故意用老北平话和方无隅交谈,方无隅对答如流。他在军中那几年成天和来自五湖四海的士兵们混在一起,听惯了大江南北的口音,方无隅这人学习能力快,现在他几乎能说好几种方言。


审讯员改换了一个姿势,放下手上的笔,环抱在胸前,摸不透用意地问,孟希声是你什么人。


方无隅的回答是,表弟,因为打仗,家里人都死了,表弟也参了军,在战场上受了伤,眼睛瞎了,他就把表弟接来和他一起住。


胡扯!对方把笔扔过来,笔尖砸中方无隅脑门,磕出一道血印子。


方无隅手指攥紧了一下,一声不吭地坐着。审讯员冷笑:他明明就是个唱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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