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图找到拥有弹药的人将这把左轮填满,以备不时之需。他要保护好自己,活着去找孟希声。
新年过后才两天,日军突然上门。他们以搜查中国士兵为由,要求打开安全区的栅栏,被警卫拒绝。次日,他们与警卫发生冲突,火并了三分钟后,警卫被打死大半,日军强行冲入安全区搜人。
二十分钟后,在一间狭小的阁楼里,一个男孩儿与一个受伤的中国士兵被打死,尸体被拖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男孩儿大概是这士兵的弟弟,也没人知道他怎么把人偷偷安置在阁楼里的,以此为由,日军要求接手该处安全区,对每个人进行盘查,要把所有的残兵游勇一网打尽。
爷爷和方无隅被迫分开了,方无隅排在队伍里,面前几把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们。
所有人从早站到晚,不能睡觉,不能吃饭,也不能喝水,人群一拨拨地被拉出安全区盘查,却不见有人回来。
方无隅远远望着安全区的栅栏,知道一旦被押出去了,便再也没命去见孟希声。他心潮狂涌,但无可奈何。
第三天大清早,许多人脱水倒地。方无隅看见身边那个男人面色苍白,摇摇晃晃,好几次往他身上跌,企图得他支撑一把。方无隅也好几次都退开,不想被他连累,直到一个日本兵挺着一杆机枪从他们面前巡逻而过,方无隅眸光一厉,突然擒住了男人的手臂,轻轻推了他一把,把他往那名日本兵身上撞去。
那男人哪里来的力气抵抗,被方无隅这一推,从背后撞上这名日本兵,日本兵以为受到攻击,想也不想抬枪便开,数发子弹穿过血肉,枪声震天,吓疯了众人,凄厉地喊叫起来。
一片混乱中,这名日本兵用方无隅听不懂的日语招呼同伴,炮语连珠地说着什么,大概是在说这人是潜藏的中国士兵。
许多人暴动,队伍开始杂乱,日本兵怒斥着让他们恢复秩序。方无隅看准了时机,往后方退去,用层层人海把自己掩盖。他跑进了医务楼,在住过的病房床板下摸到那把被他藏起来的左轮,紧紧攥在手里,然后上了顶楼,躲进了那间被搜出过中国士兵的阁楼。
阁楼低矮,开了一扇气窗,陈旧的木质地板上印着已经暗沉的血迹。方无隅瘫倒在地,半晌,他恢复了一点力气,拖着身体坐到角落去,呆呆地抬起头,一直盯着气窗里仅余的一抹天空凝望。
挨到大半夜,方无隅又渴又饿,头晕眼花,看到气窗里的夜色降下来了,他才敢强撑着站起来,昏昏沉沉地摸索到走廊,进入一间医生办公室。桌上摆着热水瓶,他像沙漠里渴水的人,抱着热水瓶便喝,瓶子里的水放了好几天,已经都凉了,天气本来就冷,他在阁楼坐僵了身躯,凉水灌入肠胃,冻得方无隅狠狠哆嗦。
这里是两楼,他听到楼下有两个日本兵在说话,连忙把身子伏低,一路猫到窗底下。这扇窗子开在医务楼的西南面,外面一墙之隔,翻过去就出了安全区。
那两个说话的日本兵从楼下巡逻过去,方无隅把头贴在窗户上,注目外面的情景。
窗户外每隔一百米的距离里,就有一个日本兵驻守,他如果从窗户翻出去,势必引起那些人的注意。
可现在他除了从窗户逃出去,再跃上那堵墙翻出安全区,没有其余的机会了。走出这栋医务楼,会遇到更多日本兵。
方无隅用眼神丈量那堵墙的高度,又丈量自己到那堵墙需要跑多少步。墙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他腿上有伤,没办法跑得太快。
良久,他翻开袖子,亲吻在那条金链子上。
方无隅推开窗户,用那条完好的腿蹬上窗台,借力翻跳下去。这个瞬间,他突然觉得很可笑,因为他想起自己对于翻墙爬树是多么在行。他这纨绔当得称职,从小疯遍云城,爬人家的墙往院子里扔臭鸡蛋,薅秃人家树上的果实,可谓造孽无数。没想到今时今日,当纨绔时留下的这点技能,居然还能派上用场。
方无隅一落地便引起了一个日本兵的注意,对方转头呵斥,抬枪瞄准。这一连串的动作之间,方无隅已经拖着那条伤腿跑到了那堵墙下。在他四肢并用挂上墙缘的时候,响起了第一枪。黑夜成了他的保护色,让这一枪落空。方无隅那条伤腿变得奇疼无比,一切突然变成了卡带的慢镜头,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好几个日本兵冲过来,拿枪对准他,他使劲抬起那条伤腿,终于用它踩上了高墙,一颗子弹呼啸着从他脑袋旁边穿过,嵌入墙壁。
方无隅从墙上翻了过去。
他开始奔跑,剧烈的动作扯开了伤口,血从他的腿上流下来。
方无隅在南京城四通八达的大街小巷里逃命,他在南京城住了几年,还从来不知道这些七拐八绕的巷子居然有这么多。
此时此刻,方无隅知道了那些流传在安全区的恐惧都是真的,他看到一路铺过巷子口的尸体,被烧成断壁残垣的建筑,路灯竟还亮着,尘土腥气,满目疮痍。
方无隅跑不动了,倒并非因为体力,而是因为恶心作呕,以及恐惧。
他终于怕了,在横七竖八的尸体里寸步难行,饥饿感和呕吐感双重夹击,让方无隅几乎要晕倒。
模模糊糊之间,似乎是有人呼喊救命,方无隅看到一间屋子里,一个日本兵正在施暴。他想抬起双脚赶紧逃走,可莫名其妙的,他撞开了门,把左轮里最后一发子弹送进了这个日本兵的胸膛。
杀完人,方无隅转身就走。结果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头贴大地摔个正着,晕了个不省人事。
没多久,他被一双手拖出了门槛。对方力气显然很小,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拖出十来米远。这一枪惊动了附近的日本兵,那双手的主人把方无隅和自己一起藏在死尸堆里,在方无隅身边瑟瑟发抖。过来巡查的日本兵气急败坏,在附近转了半天,没找到凶手,拿刺枪在尸堆里戳了几下,一路骂骂咧咧地过去了。
这人继续拖着方无隅这个救命恩人前行,非常锲而不舍,拖出百十来米便停下来歇一歇,观察四下有没有日本兵。
方无隅被这人拖得背上的衣服都磨出个大洞,总算在第二天清晨的时候,被折腾醒了。
对方手里居然有几块饼干,喂到方无隅面前,方无隅狼吞虎咽地塞进嘴巴。清醒之后,他看到面前这个他莫名其妙救下的人大概才十来岁,梳着马尾,脸蛋儿清秀地昂着。
她说自己是偷偷溜出来找亲人的,医生严禁他们出来,可她惦记家里的姐姐和父亲,没想到家门都被炮火炸掉了,亲人尸骨无存,她一悲伤,便忍不住哭了起来,结果引来了日本兵。
方无隅一边腹诽竟还有这么蠢的人,自己活生生把敌人给哭来的,真是蠢得难以描述,一边又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问:医生?
小姑娘点点头:安德烈医生,就在一间诊所里。她指向日出东方的位置,回头告诉方无隅,很多人躲在那里。
方无隅眼睛里冒出了亮光。
带我去。他说。
第18章 帝王州
安德烈医生的诊所与颐和路毗邻,差着百十来米。
方无隅靠这小丫头带路,看到了诊所门口被倒下来的电线杆砸歪了半个招牌,白色窗帘全部拉上,显得故意要和街上烧得一片焦黑的凄惨景象形成对比似的。
这熊孩子拔腿便要往门口跑,方无隅提着她的衣领给拎了回来,把敌人的位置指给她看。
诊所斜对面的大楼上有两个日本兵,露出了一丁点军绿的背影。熊孩子对他的视力叹服不已,乖乖地不敢再轻举妄动。她闲来无聊,便指着诊所招牌上那一小枚鲜红印戳,来考验方无隅的视力是不是真的那么好,问他能不能看清是什么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