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隅就像求欢的一头兽,威风凛凛,气势凶狠,前爪抬起,就要把孟希声身上所有与这尘世千丝万缕的关系都一并斩断,让他独独只能仰仗自己依赖自己。
半晌,孟希声问了方无隅一个问题:如果方家真的不得不逃离云城,以后你们这一大家子,该怎么生活?
方无隅笑起来:你以为方家逃了方家就倒了么,你想多了。方家在外省还有店铺和生意的,只是云城待不下去而已,换个地方方家照样能风生水起。
是么。孟希声不大懂这些,听他这么说,倒也为方家松了口气。
那你呢?过一会儿,孟希声问,你还是继续当你百无一用的少爷么。
方无隅脱口说:这有什么不好?
孟希声想了想,笑起来:对,也没什么不好。
方无隅生来便坐拥一切,他根本也不需要打拼什么,这是他修来的福气,别人眼红都眼红不来。
可他没义务陪着这少爷吃喝玩乐。方无隅有他的生活方式,他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不想像方无隅这样活。
孟希声祭拜完后起身走出灵堂,方无隅看着他背影在月下行远,看久了,眼神愈发凌厉,他想无论如何,这人他绝不要放走。
方家的确是要逃了,三姨太的死让方老爷认清现状,顾司令全无放过方家的可能,送再多的东西也是有去无回。
方老爷想尽办法,把几房姨太太先送出了云城,再联络巡捕房,让总巡捕把方云深秘密放了。对方原本不肯,虽说是亲戚关系,可方云深若是不见了,顾司令怕要对他问责。可他听说方老爷预备跑路,便同意了对方云深放行。
其实顾司令的目的就是方家,得到了方家的宅子,得到了方家钱财,他也就满意了,可笑方老爷一直想不通。总巡捕让方老爷别动方家的一砖一瓦,全都留给顾司令,说不定顾司令就会放过方家,不会派人去拦截。
方老爷终于醍醐灌顶地明白了这个道理,流了几滴心酸老泪,那几天夜不能眠,不停地围着方家宅院走走停停。
方无隅看不惯他爹这个样子,觉得他爹很没气派,输了便输了,东山再起就是了。
方老爷要是知道他这么想,定会骂句竖子无知。
方无隅从来不管家里的生意,连算盘都不会拨,有很多事情方无隅不知道,方老爷是假装不知道,现在方老爷发现自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逃走的那天选在深夜,一拨人派去接方云深,方老爷这一拨先出城。方无隅在跟他爹出城前叫了两个人,暗暗对他们嘱咐了几句话。
半个小时后,这两人扛着一具晕过去的瘦长身体向方无隅交了差。
方无隅把人小心翼翼地翻过来,看到孟希声漂亮的容颜。
方家老少就此趁夜逃离了云城,半个小时后方云深赶来和他们会合。
方无隅把孟希声也一并搞上了离开云城的火车。
火车的鸣笛正响,烟囱喷薄出灰黑的雾,一直绵延拉长。出站之后,明亮的长窗在加速度中变成一排白影。
方云深过来时,正好看见方无隅蹲在软卧旁,撑着下巴注视躺着的孟希声。他不安分,不时地摸一下孟希声的脸,碰一下孟希声的手,又闲来无聊地把孟希声手腕上的一根金链子摘了下来给自己戴上,再把他的德国名表给孟希声,像交换信物。
从前孟希声冷傲,他眼巴巴怎么都得不到他的亲近,因这一闷棍敲下去,把人给弄晕了之后,便叫他都得了手。
可方无隅并不是那么开心。他也不知这是为什么,拿手表换完金链子后,便呆在卧榻旁一动不动,仿佛要看着孟希声石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方云深叹气问。
须臾,方无隅说:我喜欢他。
他不可能跟你走的。方云深堵死方无隅的路。
方无隅就算把人弄上了火车,可那又如何,孟希声可以下车,即便是到站了,他也可以坐回去,孟希声不想走,方无隅奈何不了,他能强逼得了一时,不能强逼一世。
方无隅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可他不管,他就要强逼,就要强迫,他怕这一走,再也见不到孟希声,他从未对谁有过这样深的迷恋,即便是无缘,他也要强撑出一星半点的缘分来。
方云深摇摇头,从走廊过去了。
孟希声在天亮时分醒来,他头疼欲裂,眼睛还没睁开就先觉出了疼,摸着后脑勺在床沿撑了一下,没撑住,眼见要倒下去,幸好被方无隅挽起。
天灰蒙蒙的,太阳还没露面,一片小月牙还在将亮的天空里挂着。
孟希声迷迷糊糊,任方无隅给他喂了点水,他囫囵吞下,听到火车响动的辘辘声,惊得人都抖了一下,怔怔地抬起头。
五分钟后,方无隅痛呼出声,惊动了躺在上铺还在熟睡中的方云深。方云深拉着床杆望下去,就见方无隅跌坐在地,捂着发了青的眼睛,一声不吭。
方云深连忙披衣而起,打发走了车上的管理员,说这是家事,转头看见孟希声全身狂怒地站着,拳头捏得极紧,眼角一片鲜红。
方云深对孟希声的印象不算太深,只记得对方清风秀雅,如湖水清凉。现在孟希声面如红纸,怒极的模样竟也骇人。怕他再打,方云深挡在弟弟面前,代方无隅给他道歉。
哪知方无隅死不悔改,偏要爬起来给他拆台: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的,为什么你不跟我走?
孟希声不可置信道:谁说我喜欢你?
方无隅点点胸口:感觉。
孟希声怒极而笑,似乎什么都不想再说了,他深呼吸了一次,挡开这两兄弟,找到列车管理员,询问到下一站还要多久,他要下车。
从管理员那儿,孟希声了解到这是一趟去南京的列车。方家在南京有分店,方老爷已经提前支会了南京,到时会有人来接他们,安排他们的饮食起居。
管理员告诉他,到下一站还有一个多小时。
孟希声转头看见方云深走过来,把几张钞票放到他手心,算是给他回去的车费。他连道好几声对不起,孟希声看着这钱,紧紧攥住。直到方云深发觉他不对劲,看到他气得牙关都在打颤,他终于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方无隅追过来时,方云深把他拦住,可方无隅力道竟出奇得大,疯了似的要抓住孟希声不给他走。隔着方云深这堵人墙,孟希声鲜红的眼睛直视着方无隅,周围一切场景在这时都消失无影,只剩下一个张牙舞爪的方无隅。他看着这人像个神经病,看着这人惊动了半车的人探头张望。他看清了方无隅眼底的癫狂,也一并把方无隅的心也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