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先前陆先生说的, 冬至已到, 少主身体就会每况愈下, 直至立春。
虽容颜不改,可三千华发, 转为霜雪。顾曲先前说是个百岁老人,倒也不为过,他的的确确活了五百年,可他用血肉之躯,伏印万千恶灵之时, 也不过是弱冠之年。
至于为何每年到冬至, 少主便要受这锥心之苦,我不得而知, 每次问起陆先生时,他总闭口不提,问顾曲,他则说,遇见少主时, 已经隔了百年之久, 对其过往种种,并不清楚。
于是久而久之, 这成了一个谜, 抑或有人知晓,抑或无人能解。
我站在厢房外,听着里头, 少主时不时痛苦地呻/吟,心如刀绞。
前几日,同他吃饭时,便觉有些不对劲,流川无意中提起,后院的银杏叶黄了,我才想起来,快冬至了。
房内,有敲击声,时起彼伏。夜里的时候,众人皆已歇下,兴许他们并不知道,少主所受的折磨,是如此难熬。
昼里,少主除了看起来,身体虚弱了一些,别无异样。我们问他时,他只说:身子同平日有些疲乏,众人皆信以为真。
因我离他近,又喜欢挨着他看书,故此分外看得仔细些,一连几日下来,少主的双手满是血痕,有些像是磕破,有些又像是剑伤,他隐藏地很好,宽大的衣袖覆盖之下,他人不易察觉。
后来,我趁他睡着的功夫,偷偷进了他的卧房,眼前一幕,令我心痛至极。
卧房内到处是血迹斑斑,陆先生送来的药包,药味重,将血腥味盖了去,连鼻子一向灵敏的京墨,都不曾发觉。
而此时,我现在房门外,夜深人静时,他隐忍到极致的喊叫,每一声,如同利剑般割刺着我的心脏。
我咬咬牙,闭上眼睛,推门进去,合上门,靠在门上,伫立许久,镇定下来,才慢慢吞吞一步步往前。
房内突然静了下来,少主问:“谁?”
我没有回答,借着微弱的烛光,绕过屏风,穿过红纱帐。
从前,少主房内陈设简单,后来才慢慢一样样置办起来,却像个迷宫。
我寻着他的声音去,雾气腾腾,少主静静地坐在药汤之中,双目紧闭。
白天的时候,是陆先生亲自送了药来,只是少主没让我瞧药方,有什么功效,我不得而知。
“少主……”我轻声唤道:“是我……”
“出去!”少主没有睁眼,直接打断我的话。
我迟疑了一会儿,整个人似乎有些发软,鬼使神差坚持道:“少主,我刚刚都听见了……”
“出去。”少主又说了一句,语气比先前严厉了一些。
我摇摇头,靠近他:“少主,你不要再骗我了……”
“滚!”少主突然睁开眼,怒视着我。
“我不走!”我回道,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决。
我瞧见一旁的,先前少主藏掖好的药方,取过来一看,颤抖着双手道:“这药方是止痛的,可是根本就没有成效,对不对!”
少主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很是吃力地笑了笑道:“我没事,睡一晚就好了,你出去吧……”
“我不信!”我忍不住掉下泪来,自进潋月阁,从未听人提起少主的身世。我也是偶然在桑瑶城的酒肆中听闻,五百年前,少主就已经死了,杨守戚三个字,是他亲手划去的,一但形神俱灭,便永世不得超生,五百年前,他没了肉身,五百年后,仅剩一缕残灵,又得遭受这般折磨。
“乖!快走!”少主忍着剧痛,说了一句。
“少主,你告诉我,有没有别的什么法子!”我急道。
“你是不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少主双眼合又睁,有气无力,话音刚落,涌咳出几口鲜血来。
我吓得瘫软倒地,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庞,泪如泉涌:“少主,你别吓我,我去找陆先生,你等我……”
我起身想离开,却被少主一把拉住,他已经发不出话来,只能朝我无力地摇摇头。
我想着,若是自己执意出去,请了陆先生来,少主定会勃然大怒,且会影响他的伤势。
况且这些药包就是陆先生给少主准备的,想来就算把陆先生请了来,也定然束手无策,给众人徒添烦恼罢了。
少主应该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自己一人忍痛抗过每一个寒冬。
沉默了半晌,我扭头看着水雾氤氲中的少主,他眉头紧锁,双目紧闭,看起来面色似乎红润了一些,而我的手被他紧紧的握住。
他力气又大,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抽离出来,只能默默地在他的旁边坐下。
另一只手横放在浴桶的边缘,我把下巴搭在上头,光明正大地看着他。
其实这样我和少主这样近距离接触的次数,已经数不胜数。可很多时候,少主只要一发现,就会想办法支开我。
唯独这一次,他似乎真的累了,从我安静下来起,他就再也没有睁开眼过。
再后来,我真的以为他睡着了,便将手轻轻地抽了回来。
本想走开,让他好好歇息。然而我的目光被他银白色的头发给吸引住了。
于是又坐下身,挑了一小束到自己手里,认认真真地扎起了小辫子。
谁知我还没动手,就听见传来少主冷不丁的声音,“珺扇,你在做什么?”
我哪知道他会突然醒来,慌忙松开手,结果摔了个四仰八叉,好容易才爬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支支吾吾道,“少主,其实我觉得,你这满头银发还挺好看的。”
少主的眼角余光瞥向那一小束,已经被我编成麻花辫的头发,“去帮我把衣服拿来!”
“哦,好!”
我以为他会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我挠了挠脑袋,去外头的箱柜里翻找衣服。我平日里糊涂惯了,当我打开少主的衣柜时,顿时就傻眼了,眼前除了少有的几件白衣裳,其余的都是蔚蓝色。
我依稀记得先前有一次,我问少主,为什么不洗衣服时,被顾曲笑掉了大牙。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可是就连找衣服这样的小事,我好像都拿捏不定。当我拿着一件自以为是对的衣服。出现在少主面前时,他已经穿好了中衣。
少主看了我一眼,神情有些疑惑道,“珺扇,已经是冬天了。”
我本能地抬头朝窗外看去,红墙绿瓦上已经有了厚厚的一层积雪,呼呼的北风正凛冽地刮着。
“……”我这才反应过来,抹了抹手上单薄的衣衫,忙红着脸跑到外头去找别的衣裳。
事实证明,除了吃,我好像就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后来我找来找去,实在不知道是哪些衣赏,索性将外头的箱柜统统搬了进来。
少主正在给衣服系带子,看到我这样,也吓了一大跳,眉头一皱,似乎想说什么。
我大概猜到,他应该想奚落我一顿,忙抢先一步道,“少主,你先换衣服,我去膳房找张婆婆,早起的时候,我看她煮了冬笋猪蹄汤,我去端一些过来。”
说完,逃命一般地出了重花轩,又急忙忙地赶去膳房。
我为自己躲过这一劫而庆幸,可也差点在雪地里摔成狗吃屎。
我跑到膳房的时候,张婆婆正守着灶台前,脸上粘满了煤灰,见我进来,忙招呼道,“丫头,你今天怎么有空来膳房。”
我刚想说,其实我是来把食盒给少主送去的。但还没开口,张婆婆就拉着我的手,将蒸笼里头的几个小红薯偷偷地塞到了我的手里,笑道,“快趁热吃,千万别被那两个死丫头看到了。”
我知道婆婆说的是青凤和梧桐,我连忙道谢,双手接过,囫囵吞枣般地吃了起来。外面的雪下得越发地大了,我嘴里吃得欢,一时间竟也忘了答应给少主送午膳的事。
等我再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我连忙拎个食盒匆匆地往重华轩赶去,顺手拐走了陆先生最爱喝的桃花酿。
我进了屋,抖落了身上的残雪,将食盒轻放到桌案上之后,慌忙一头扎进火炉旁边。
少主端坐在书案前,正专心致志地提笔写些什么。
他看起来似乎神色不错,我在火炉旁等了很久也不见他过来。于是只好站起身,半弓下腰,悄悄地溜到他的身后,粗着嗓子问道,“猜猜我是谁。”
“珺扇,别闹。”
他搁下手中的毛笔,轻轻地把我的手从他的眼睛上挪开,朝我温和一笑。
我觉得他好生没趣,便闷闷不乐地坐了下来,故意撅着嘴,不去看他。
“珺扇,送你的。”
少主说着便将桌案上的一轴画卷递了过来。
我故意气道,“我不要,少主还是自己留着吧。”
可我知道,我毕竟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他见我不要,也不强求,随手又给搁了回去,随口还说了一句,“看来,除了吃的,你对什么都不敢兴趣。”
少主说得一点也不错,当然他对我有这样的印象,完全是因为第一次我去重华轩的时候,是从人家后院进的,不请自来,还偷了人家很多银杏果。自那以后,少主总觉得我很馋,可那一次明明是顾曲拉着我去的,也没见他这么嫌弃顾曲。
我转过身后,飞快地将那轴画卷藏到怀里,心虚道,“谁说的,我来者不拒,少主的画可是桑瑶城出了名的,我拿去卖兴许能换几串糖葫芦呢。”
这话刚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又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