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羡公子坐在老侯夫人另一侧,不知是又受了伤还是怎的,脸色比闯进陆念锦浴桶的那晚还要苍白,只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还有几分光泽,灯火下,他熠熠的眼神从她脸上掠过,然后才看向老侯夫人,颔首道,“正是她。”
老侯夫人:“……”
她又深深地看了无羡公子两眼,见他面容端肃凝重,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玩笑的意思,才点了点头,重新看向陆念锦,郑重道,“那就有劳神医替我家骁哥儿看看。”
陆念锦颔首。
老侯夫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亲自带着她往内室走去。
内室中,陆念锦一进去就闻到一股子极重的苦药味,她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又往前走了两步,便看到了脸色酱红,浑身上下都布满了伤口的小世子霍骁,他双眼紧闭,毫无生机地躺在那里,在旁伺候他的是一个身着湖青色褙子的年轻女子,看她眼核红肿,痛不欲生的模样,估摸着应该是霍骁的生母——三夫人唐氏。
唐氏听到脚步声,一回头便看到婆婆领着一个十五六岁,散了头发,背着药箱的女子朝她走来,再想到贴身丫鬟秋江跟她说的一些话,她不禁拧起眉来,带着哭腔不悦道,“这就是国师给母亲引荐的神医,母亲看她这稚嫩模样,像是会医术的吗?……什么香的臭的都带到骁哥儿这里来,母亲是见骁哥儿死得慢,想让人活生生的把他折腾咽气吗?”
陆念锦:“……”她生的年轻,怪她吗?
老侯夫人则勃然大怒,阴沉了脸,别人不知道无羡公子的为人,可她陪老侯爷同甘共苦了一辈子,背着人时,老侯爷曾给她交代过多次,家中要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就让她拿着他的信物求到国师府去,国师定会帮她料理周全,这么一个能让老侯爷以阖家性命托付的人,她怎能不全心信任,寄托重望。
倒是这个三儿媳,嫁进侯府后只会吟风弄月,庶务人情半点不通不说,还一身臭脾气,糊涂至极。
往昔她全是看在骁哥儿的份上,才忍了她。没想到她的仁慈非但没有让她收敛,反而纵得她越发不知所谓,现在连国师引荐的神医都敢阴阳怪气的讥讽咒骂。
“来人,将唐氏带下去,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许放她出来!”老侯夫人厌恶地盯着唐氏,突然用力一拄拐杖,冲着身后的嬷嬷冷声吩咐。
嬷嬷领了命,便往前去要拿唐氏,唐氏见老侯夫人当着妯娌晚辈和外人的面便要给她难堪,只觉颜面大失,一时气急攻心,张口又要咒骂。
可老侯夫人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她一个眼神扫过去,拿下唐氏的几个嬷嬷便用帕子堵了她的嘴,又不留任何情面地将她拖了出去……
唐氏呜呜咽咽的声音消失后,老侯夫人掀了掀眼皮,冲着身后的另外两个儿媳道,“老大家的,以后骁哥儿就交给你照顾。”
大儿媳梅氏眸光一闪,知道老侯夫人这是生了替小叔休妻的心,以后打算将骁哥儿过继到大房……
她心中微微悸动了下,忙上前道,“母亲放心,儿媳一定尽心尽力将骁哥儿照顾好。”
老侯夫人听梅氏这么说,嘴角终于露出一抹欣慰来,随后,她又转向陆念锦,歉疚道,“方才是老身管教不严,让底下人唐突了神医,还望神医莫要放在心上。”
这到底是别人的家事,陆念锦这番来只是救人的,她微微点了点头,便将唐氏这事掠过。然后朝床边走去,纤手一抬,将小世子霍骁身上的小被子掀起……下一刻,孩子肚子上更多的伤口就暴露了出来。
刀尖上,鞭伤,擦伤,钝物击打的伤……几乎遍布了他全身,陆念锦眉头紧皱,看得那叫一个触目惊心。
也不知道是哪个丧尽天良的畜生这么狠毒,竟然对一个六岁的小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她几乎不敢触碰他身上的伤口,只是细细地看着,待确定这些都不是致命伤后,才打开药箱拿出脉枕,帮他把起脉来。
一刻钟后,她放开霍骁的手腕。
老侯夫人见状,立刻急迫地上前,红了眼,声音颤抖道,“神医,骁哥儿他……”
陆念锦起身,给了老侯夫人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又弯下腰,将霍骁头上的元宝髻解开,一点一点地摸过去……在摸到一个凸起时,她松了口气。
她想得没错,让霍骁陷入昏迷,高退不热,生死一线的,并不是他身上那些看似严重的外伤,而是他脑后藏在发髻底下的撞伤导致的颅内积血。
“先前的大夫都是怎么说的?”确定病因后,她安抚地看了老夫人一眼,轻声问道。
老夫人攥着帕子抹泪,暗暗回忆了下那几个太医和侯府府医的说法后,与陆念锦一一道来。
陆念锦听完后,轻声道,“几位太医和府医说得其实都不错……只是这些却不是小世子身上真正的致命伤。”
“那骁哥儿的致命伤是什么?”老侯夫人眸光一变,更加着急地问道。
陆念锦却没有立刻回答老侯夫人的问题,而是招了招手,示意老夫人身边的梅氏过来,梅氏一脸狐疑地上前,陆念锦引着她的手向下,轻轻摸向霍骁头顶那块的凸起。
梅氏心神一凛,一下子明白过来,看着她大惊道,“神医的意思是,让骁哥儿高热不退,昏迷不醒的病灶,其实是他头顶的这处伤?”
陆念锦点了点头,随后又道,“其实这也怪不得那几位太医府医,实在是小世子身上的内外伤太多了,脉象出奇的混乱,若是我没有延长拿脉时间,细细分辨,只怕也发现不了那块不显眼的肿包。”
“神医谦虚了!”梅氏看着陆念锦敬重道,顿顿,又言,“那现在根子找到了,是不是骁哥儿就有救了?”
陆念锦点了点头,随后又打开药箱,从中取出几瓶外伤药膏递给梅氏道,“这是外敷的药,一日三次,每次用前需用清水将伤口擦拭干净,让伤势完全曝露,有劳夫人先替小世子敷上。”
等梅氏给霍骁敷完药,陆念锦又取出针包,用火烛燎过后,一一捻进霍骁身上的几十个穴道。
半个时辰后,他身上的热度终于降了下来。
梅氏将这个好消息告知老侯夫人。
老侯夫人闻言,喜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迭声地叫着神医,向陆念锦道谢。
陆念锦只道不必,又借着桌上的笔墨写了内服化瘀的药方。
做完这一切,她便提出告辞。
老侯夫人见她这就要走,心里一急,白了脸火烧火燎地哀求,“神医就不能在府上稍住两日,等骁哥儿好起来再走吗?”
陆念锦摇了摇头,“府中家教严,不敢夜不归宿,还望老夫人体谅。”
老侯夫人脸上露出失望,定了定,又问,“那不知神医是哪家府上的女眷?”
陆念锦仍是摇头,“恕我不能相告。”
“那骁哥儿的病情要是再有反复呢?”
“若是小世子再有什么危况,尊府遣人去国师府便是。”陆念锦说完,朝老夫人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身朝外走去。
外面,无羡公子已经等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