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雁停恍惚间低下头,捂住脸,半晌没再动过。正院里,萧莨刚打发了来商议事情的官员,有下人来小声与他禀报:“王爷,那位说想要些笔墨纸砚和书……”萧莨的眸光动了动,淡道:“给他吧,盯着他别往外头传递消息就行。”“诺。”沉默一阵,他又道:“去买些玩具给小郎君,挑他喜欢的,让阿荣有空带他去外头玩玩。”六月底。萧莨代皇帝去往皇陵,祭拜长历帝。祝雁停在车队后段,一辆十分不起眼的车中,先头出发之时,他远远看到了萧莨,萧莨穿着亲王冕服,在众人跪拜中登上车辇,周身已有了隐约的帝王之气。当年……当年他亲手为萧莨穿上五品文官朝服时,还曾问他为何没有野心,甘愿做个无名小官一辈子庸庸碌碌,如今时过境迁,萧莨终有一日会走到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他却再不能与之并肩了。祝雁停坐在车中,回忆着往事,几番苦涩涌上心头。只好在,萧莨到底答应了他的请求,带了他一块去帝陵。那日的事情,是他一时激动过度,口不择言,无论萧莨用什么方式报复他,都是应该的,他甚至应该感谢萧莨,让他活得更清醒一些,而非自我逃避,不敢面对现实。日落之时,浩浩荡荡的车队到达帝陵。长历皇帝的帝陵在圣京城西南边,靠近冀州的地方,长历帝还在位时地宫就已建好,当日祝鹤鸣登基,为了显得自己是名正言顺是承继正统,花了大力气整修地面上的宫殿,后头章顺天打进京中,这里停了工,到现在也还有些地方未有完全建好。陵殿之前有九级台阶,象征着九五至尊,萧莨一阶一叩首,不带半点敷衍,他本不用做这些,但坚持做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萧家世代效忠大衍江山和祝家王朝,他如今的选择已违背了祖训,但他问心无愧,他能为大衍做的都做了,最后这九叩首,就当是还了皇恩,全了这百年多的君臣之谊。祭祀的流程冗长且繁琐,从转日清早一直持续到日暮。入夜之后,祝雁停才被允许进入空无一人的陵殿中,跪在帝后牌位前为自己做过的错事忏悔。送祝雁停进来之人已退去了殿外守着,他的腿伤未好,只能姿势扭曲地跪坐在地上。祝雁停抬眸望向案上的牌位,怔愣片刻,伏下身,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长历皇帝不知道他的存在,却在那两年他为之构建起来的虚假梦境中,给了他从来未有过的慈父关怀,即便是将他当做了他的太子。何况当年,他能被放出来重获自由,是因为皇帝的一道圣旨,他不思感恩,被权势蒙蔽了双眼,做下弑君弑父之事,悔之晚矣,只能待日后下了地狱,再去恕罪。还有皇后,虽然他命不好,是被皇后放弃的那一个,但皇后将他平安送出了宫,为他找寻了后路,也曾善待过他,最后又因他而死,他不该恨她。祝雁停取出怀中厚厚一沓的孝经,都是他这些日子亲手抄下的,他没法当面去祭拜老怀王妃,给她的那份已亲手烧了,余下这些,是他抄给皇帝和皇后的。一张一张将纸送进火盆里,跃动的火苗迅速舔吻上来,祝雁停的面庞映在火光中,这么多日来第一次有了平静之色。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祝雁停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这个时候会来这里的,只有萧莨。似乎他的脚步声都比从前要沉重一些,祝雁停心下一叹,直到那双黑色长靴停在他身侧。萧莨的嗓音沉冷:“你在烧什么?”“孝经,”祝雁停轻吐出一口气,与之解释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抄的。”“孝经?”萧莨冷嗤,“人都被你杀了,烧几页孝经你以为就能恕罪?”祝雁停微微摇头,淡道:“我知道恕不了罪,我也没想过还能恕罪,这么做,……我至少心安一些。”“你可当真是个‘孝子’,现在做这些不觉得晚了?你这么顾念着所谓亲情,莫不是也给你那千刀万剐不得好死的兄长烧了什么好东西?”萧莨的讥讽让祝雁停心中不好受,但未表露出来,他抬眼望向萧莨,问他:“我能不能去给老国公和世子上炷香?”萧莨的眸色一沉,在火光映照中翻涌起怒意:“上香?你有什么资格去我萧家祖坟给他们上香?他们当年下葬之时你做什么去了?如今你与我说你要去与他们上香?”祝雁停赶忙改口:“不行就算了,你别生气……,你这么晚还未歇下,是睡不着么?”萧莨不答,只冷眼看着他。祝雁停取出藏在怀中的一册书,递到萧莨面前:“这是我给你抄的佛经,能静心的,你夜里若是睡不着,可以看看这个,或许能缓解一些头疼。”萧莨将之接过,面无表情地翻了几页,祝雁停的字迹隽秀干净,抄下这册经书想必花足了工夫,他却越看心里的怒火越甚。这算什么?讨好他还是可怜他?“谁告诉的你,我会头疼?”萧莨的语气冰冷,不带丝毫起伏,祝雁停哑然,没想到萧莨的反应会这般大,一时犹豫着没有说出口,怕他会迁怒了柳如许。“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到?”“……他也只是好心而已。”“什么好心?需要他来嚼舌根多管闲事!还有你!”萧莨拔高声音,警告祝雁停,“别再耍这些小心思,做这种自以为是的事情!”萧莨说罢,直接将经书扔进了火盆中。祝雁停一愣,扑上去不顾火苗烫手,慌忙将经书抢了出来。萧莨已经离开,祝雁停的手背烫得通红,经书的几个角都已发黑卷起,祝雁停颤抖着手将之拿起,沉默半晌,无声一叹。第74章 不许靠近七月中,卫氏、杨氏带着两个孩子,并萧家其他族人,一齐被接回京中。萧莨虽已封王,但未另外开府,依旧住在国公府中,平日接见官员处理政事也在这里。坐在阔别四年之久的国公府里,卫氏泪水涟涟,这几年她身子越发不好,眼见着也没几年好活了,只希望子孙能平平安安,自己能落叶归根,不用死在外头,回到京中心里总归要踏实许多。“就只是你父亲和大哥还埋在秦州,日后再想见上一面,就难了……”卫氏轻声叹道,没了外人才与萧莨说起这些心里话。萧莨安慰她:“母亲不必多想,待过段时日,再太平一些,我会叫人去给父亲和兄长迁坟,将他们真正迁回京中祖坟里。”卫氏闻言略意外,担忧道:“这样可以么?萧家的祖训一直都是死在哪便埋在哪,祖坟里只设衣冠冢,你父亲和兄长也不好太特殊,更何况你才刚封了王,就这么兴师动众为父兄从秦州迁坟过来,只怕会落人话柄……”“无妨,母亲信儿子的便是,不必理会外人怎么说。”萧莨的神色沉定,卫氏见之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这几年他们虽都在西北,但见面的时候其实少之又少,饶是如此,萧莨的变化她这个做母亲的依旧都看在眼中,她心里焦虑担忧却又没法说,她已经没了丈夫没了大儿子,唯恐萧莨日后也会不得善终。“你如今管着这么多的事情,万要小心,不能因为如今地位高了,就掉以轻心,眼下世道这么不太平,咱们家也不求多大富大贵,只要你们都平平安安的……”“我知道,母亲不必多虑。”见萧莨这般坚定,卫氏心中愈发难受,可她也不能再劝什么,只得将那些担忧都吞回肚子里,想了想,又问萧莨:“我听人说,雁停也在府中?他……”“他的事情,母亲便不要操心了,”萧莨沉声打断卫氏,“我自会处置。”“他与那个怀王毕竟是亲兄弟,我是怕他会拖累了你名声。”卫氏言语间有些犹豫,她虽不知祝雁停具体做过什么,但光是这几年对珩儿不闻不问,就已经够叫人寒心了,倒也不想多过问他的事情,唯一担心的只是萧莨放不下,会因为祝雁停被人诟病。“只是虚名罢了,不必在意。”名声不过是添头,好与坏都只是那样,在这乱世之中,只有绝对的武力,才是最大的倚仗。这几年萧莨的性子已越来越强势,他要做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能置喙,卫氏心知哪怕是自己这个母亲,说多了也只是惹他厌烦,一时间神色疲惫,也懒得再说了,只提醒他:“你嫂子的病一直没好过,虞医士也拿她没法,我会叫人盯着她,你也提醒着些这府里头上上下下的人,别叫人不小心冲撞了她。”“我明白。”杨氏自萧蒙死后就变得痴傻疯癫,她这也是心病,而且是无药可解的那种。三日后,萧莨在国公府中设宴,宴请京中一众高官勋贵和驻守周边要塞的军中将领。先前搞了个下马威,如今总得再安抚一番,所谓打一棍子再给颗蜜枣。话虽如此,大多数人俱都战战兢兢坐如针毡,将这饮宴视作鸿门宴,看萧莨的眼神如同看煞神,萧莨全然不在意这些,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落到左手边的空位上。身旁的亲卫小声与他禀报:“临闾关那边没有动静,屈将军收了帖子,但没说什么,应当是不会过来了。”萧莨点头,淡道:“开席吧。”临闾关总兵的位置突兀地空着,众人都看在眼中,已有人私下里交换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眼神,谁都清楚,这意味着,那位驻守临闾关的屈大将军并未与萧莨结盟。这也不算出人意料,屈烽此人出了名的耿直牛脾气,但十分效忠大衍,是长历帝一手提拔起来的爪牙,虽未明确表态支持祝家哪个皇帝,到底看不上那些有不臣之心的,哪怕是萧莨也一样。蜀地的小皇帝以当年那道永不归京的先皇旨意为借口,推托不进京中,封萧莨为王,代行皇权代理国事,面上看起来似乎挑不出错,可谁不知道,这就是萧莨自己定下的事情,只怕圣旨都是他亲手写的。这般昭然若揭的野心,也难怪屈烽不买他的账。萧莨的神色未有变化,将该说的话说了,便自顾自地饮起酒,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难不成当真就只是请他们来吃席喝酒拉拢人心的?啧,这位新王也不是只懂拿刀杀人啊,若是愿意变通,那便好办了。他们虽然怕死,可被逼着投效和拿利益好处哄着效忠,到底不一样,至少后者,不会叫人觉着身家性命随时堪忧,总归会情愿许多。二更之时,饮宴散场,众人来时战战兢兢,回去这会儿倒是个个腆着肚子酒足饭饱,萧莨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只要他们知趣,还是有活路有前程可奔的,大多数人俱都松了口气。萧莨已有些微醺,被人送回后院住处,进门之时,不经意地一抬眼,瞧见有人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月影婆娑,将那人的面庞衬得朦胧不清,萧莨的眸色微滞,停住了脚步。树下之人走上前来,与萧莨信信一揖,噙着笑道:“王爷,久仰。”仿佛许多年前的花灯会上,也有人信步走至他面前,嘴里说着“久仰”,弯腰与他作揖,笑容比那时的月色灯火更璀璨。萧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醉意让他眼前像蒙了一层雾,看什么都模糊不清,但面前之人那双带笑的眼睛,却分外似曾相识。半晌,萧莨沙哑着声音开口:“久仰什么?”“王爷一表人才、文韬武略,叫我辈敬佩万分,王爷还在西北之时,在下便想若有一日能与王爷结交,便是此生之幸。”“你是这么想的?”萧莨的声音似更哑了一些。“自然是的。”“你说的可是真心话?”“……是。”那人心下打了个突,无端心虚了几分。“你究竟是何人?怎么进来的?”萧莨的话锋忽地一转,语气森寒,哪有半分旖旎之意。那人嘴角的笑僵了一瞬,硬着头皮道:“在下仰慕王爷已久,今日有幸得见,愿与王爷……”话未说完,便被萧莨抬手掐住了脖子,萧莨收紧指尖,仿佛再稍稍用力,便能将他的脖子都掐断。萧莨冷冷盯着面前之人被掐红了的脸,直到那双眼睛里泛起极度的惊恐:“放……”“你是何人,别让我再问第三遍。”“嘉南伯府……”在那人断气之前,萧莨终于松开手,未再多看对方一眼,只冷声吩咐身后下人:“架出去,扔去嘉南伯府门口。”偏院里,自上回从帝陵回来,祝雁停已有一段日子未再见过萧莨,更未见过珩儿。虞医士来给他看诊过,重新为他开了药方,再每日由柳如许来给他做针灸,祝雁停病弱的身子虽未好转多少,总算不再像之前那般,仿佛随时都会一命呜呼。他的腿伤也好了许多,如今已能拄着拐杖在屋中慢慢走动,再过个把月,应当就能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