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文章么?祝雁停摇摇头,吩咐道:“你去歇下吧,倒也不必站这里打瞌睡,我进去看看便是。”下人略有尴尬,赶忙与祝雁停道谢,躬身退了下去。祝雁停推开房门,屋中烛火黯淡,桌边烛台上的灯芯只剩最后一点,萧莨趴在桌案上,手里还握着笔,却已经睡着了。他放轻脚步走过去,顺手拾起掉落桌脚的废纸,扔进纸篓中,再去看萧莨,烛光在他的面庞上映出虚影,萧莨睡得并不安稳,眉心紧蹙着,眼下乌青一片,显是累狠了,才会这般趴在这里就睡了过去。自那日他们在灵堂之上一番交谈,僵持了快两个月的俩人才终于和好,但这几日家中这么多事,他们也再未好生说过话,他倒是想安慰萧莨,想要帮帮他,无奈他其实什么都帮不上,萧莨也并不需要他帮。祝雁停怔怔望萧莨片刻,小心翼翼地帮他将大氅披上,目光四处扫过,落到面前萧莨写了大半的奏疏上。祝雁停神色一顿,轻眯起眼,细细看去,尚未瞧个究竟,身后忽地传来萧莨略沙哑的声音:“雁停,你怎来了?”祝雁停倏然回神,转头冲萧莨笑了笑:“表哥你醒了?怎趴这里就睡了?”“不小心睡着了。”萧莨揽过他的腰,顺手拿过本书盖住奏疏,祝雁停的眸光微滞,未叫萧莨瞧见,又问:“你困了怎不回屋去睡?……你都有两个多月未回过屋了。”“太晚了,怕吵着你,本来打算在这里将就一晚,”萧莨随口回答,抱住祝雁停的腰靠着他安静片刻,又下意识皱眉,“你呢,怎这个时辰了还不睡,还又出了门,外头不冷么?”“就这么几步路,没关系,你在写文章么?现在还要写么?子时都快过了,你都几天没阖眼了吧?”祝雁停抚着他的脸,担忧问道。萧莨轻叹气:“家里这几日人人都煎熬着,我当真怕一闭上眼又会出什么事。”“表哥你想太多了,”祝雁停劝他,“再怎么样你也不能一直不睡觉就这么熬着,若你身体也熬坏了,你叫这一家子老小怎么办?”“嗯……今日就不写了,我陪你回房去吧。”萧莨说着站起身,捏过祝雁停的手:“走吧。”祝雁停转身,身上大氅宽大的袖子不经意地一带,桌上的书连着那本奏疏一块被扫下地,不待萧莨反应,他已先一步弯腰将之拾起。“雁停!”萧莨下意识地喊出声。祝雁停缓慢直起身,嘴角的笑意淡去,眼中只余一片冷意,他的手中,是摊开着的奏疏。“这是什么?”萧莨没有回答,亦不知该如何回答。“表哥这是何意?难怪你方才故意藏着不让我看,你是要将我兄长与刘崇阳、虞道子他们有往来之事,禀报与皇帝吗?”萧莨将奏疏从他手中抽走:“朝堂之事与你无关,你别问了。”祝雁停冷下声音:“与我无关?我兄长之事也与我无关吗?你写这封奏疏,到底想做什么?!”面对祝雁停咄咄逼人的质问,萧莨的神色逐渐沉下,平静回答他:“将刘崇阳做过的事情,禀明陛下,他这样的朝廷蛀虫,不配为人臣,更不配做首辅。”“那他到底做过什么?与我兄长又有何干系!”“……刘崇阳通敌叛国里通外贼,与北夷人乃至南边的那些匪寇都有勾结,怀王用这样的人,你觉得没有干系吗?”萧莨的双瞳微缩,定定注视着面前的祝雁停,“你与怀王,是否早已知晓刘崇阳所作所为,且与他同流合污?”祝雁停一怔:“通敌叛国、里通外贼是何意?!”萧莨眉目沉沉:“你不是几次三番派人,想探听定国公府的人来到底要与我商议什么吗?我现下便告诉你,刘崇阳做的便是这通敌叛国之事,与外敌勾结,中饱私囊,攥取不义之财,你当真觉得,只要能登大位,无论用什么手段,哪怕不忠不仁,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苍生于不顾也无所谓吗?你兄长用着这样的人,更有可能也参与了这些事情,这样行径,到底有哪一点配为人君?”祝雁停下意识地争辩:“我不知道,我兄长亦不知,刘崇阳当真做过这些事情?我们真的不知道……”他说着顿住,用力一握拳,声音陡然冷硬:“你觉得我们与刘崇阳同流合污?你有证据吗?我便是再卑劣,也还记得我姓什么,我怎可能做出这种置祖宗江山于不顾的事情?!祝家的江山当真败了,我能得到什么好?我兄长又能得到什么好?我们现在图谋的这些还有何意义?!”萧莨不答,只沉默不言地看着他,似要从他面上神情看透他心中所想。他确实没有证据,别说是证明怀王做过什么,连刘崇阳的那些阴私龌龊,光凭贺熤交给他的这些证据,亦远远不够定他的罪,以刘崇阳的能耐,再有那道人帮着颠倒黑白,皇帝未必就会拿他如何。可如今他们萧家出事,兄长身死、父亲病重,即便想要继续收集证据,亦有心无力,他也不愿再等下去了,他必须凭这个换一个上战场的机会,且解决后顾之忧。“你说话!”祝雁停的眼中布满血丝,瞪视着他。萧莨沉声道:“你未做过我信,可你怎么确定,你兄长也半点都不知情?”“那你告诉我他当真这么做,到底能得到什么好?!我之前就说过你对他一直就存着偏见,在你眼里他做什么都是错的,你凭什么这般怀疑他?!”“我不知你兄长做没做过,可他与刘崇阳勾结是事实……”“你非要这么对我吗?!”祝雁停通红的双眼里滑下眼泪,“我已经答应跟你走了,你就不能放我兄长一条生路吗?非要对他赶尽杀绝吗?!他到底做了什么你要这么针对他?!”“雁停……”“你别喊我的名字!”祝雁停挥开萧莨伸过来的手,“你若非要这么做……”他扯下那从不离身的玉佩,是他们成亲那日萧莨亲手交给他的,与萧莨的成对的那一块,用力砸出去,玉佩跌落地上,四分五裂:“那你我之间,便有如此玉!”萧莨的眼瞳狠狠一缩,拔高声音:“雁停你冷静一点!”“我冷静不了!怀王府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也不会苟活!更不可能不管不顾地与你走!”祝雁停的眼泪流了满面,望着萧莨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仇人,“你根本理解不了,我母妃死时,我病得昏迷不醒,我父王未来看过我一眼,是我兄长衣不解带地照顾我,从小到大一直是他在为我挡灾,我欠了他,可我如今不但帮不了他,我的夫君还要对付他,我就算再狼心狗肺,也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不闻不问,你为何要如此,为何非要如此……”“我并无此意!针对的亦非怀王府!”萧莨上前一步想拉过他,祝雁停用力将之推开,踉跄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摔门而去。萧莨没有去追,呆怔半晌,弯腰拾起地上那碎成几瓣的玉佩,颤抖着手握进手心里,轻闭双眼。成亲那日的喜悦仿佛还历历在目,转眼便什么都变了,萧莨的心中一片悲凉,他与祝雁停之间,为何就成了这样?将碎玉收进木匣子里,萧莨勉强平复住心绪,又拿起那本奏疏,他尚未来得及与祝雁停说,奏疏写完他其实就已经改了主意,打算重拟一份将怀王摘出去,无论刘崇阳做的那些事情怀王知不知情,他能做到的底线也只是为了祝雁停,对怀王只字不提。深吸一口气,萧莨坐回桌前,重新提起笔。两刻钟后,有下人进门来,低声禀报:“大人,郎君他突然叫了车,似是回去怀王府了。”萧莨蹙起眉:“就他一人?”“带了几个下人。”“……珩儿呢?”“小郎君尚且安睡着。”沉默片刻,萧莨喃喃道:“我知道了,无事,让他回去冷静冷静也好,珩儿在,他会回来的。”第48章 心怀鬼胎怀王府。正院书房里灯火通明,祝鹤鸣阴沉着脸坐在榻上,听祝雁停将事情快速说了一遍,冷声问他:“你说,萧莨他想要戍北军?”祝雁停一怔,没想到他兄长先在意的事情会是这个:“却是如此,应当是承国公的意思,萧莨萧荣兄弟俩都想过去,萧莨准备去与皇帝请命。”若是换做别人,一个四品文臣想要去统帅戍北军,无异异想天开,可萧莨他是萧让礼的儿子、萧蒙的兄弟,皇帝对萧家人虽有忌惮,但如今这个世道,戍北军却又是他最为重要的一道保命符。萧蒙突然战死,萧让礼又病重不起,只怕皇帝的焦虑和惶恐半分不下萧家众人,若是萧莨这个时候出来说他愿意去担此重任,在朝中良将稀缺的当下,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至少,萧让礼的那些部下会愿意听他的调令,不至闹出将帅失和之事,在这节骨眼上,戍北军是再经不起半点风浪了。祝鹤鸣神色一黯:“自戍北军的奏报呈上朝廷,内阁和兵部这几日一直在拟选新任戍北军统帅人选,刘崇阳本意是安排个我们自己人过去,即便一开始艰难些,过个一年半载,总能慢慢将之收拢,没想到萧莨这小子会突然起了心思。”如此一来,刘崇阳的算计恐怕要全盘落空了,还白死了一个萧蒙,祝鹤鸣心中郁愤,当着祝雁停的面却不好说这些。祝雁停轻抿唇角,道:“他其实一直有想上战场的想法,只是之前有他父兄在,轮不到他罢了。”“我知道,我见过他书房里的沙盘,”祝鹤鸣冷嗤,用力握住拳,“是我小看他了。”“兄长,现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刘崇阳做的那些事情可属实?……你之前知不知晓?”祝雁停的眉宇间满是担忧和疑虑,祝鹤鸣睨他一眼,淡道:“我自然不知道,若非你方才与我说,我也没想到刘崇阳有这般胆大,他果真不是个好拿捏的,什么事情都敢做,只怕压根没将我们放在眼中。”祝雁停低下声音:“兄长,如今你打算如何?”“你夫君倒是好算计,”祝鹤鸣的眼眸中遍布阴郁,“无论他有没有确实证据证明刘崇阳当真做过那些事,如今他将我和那虞道子一块拉下水,哪怕只是在奏疏中提一句我们与刘崇阳有私交,皇帝都会起疑心,皇帝虽忌惮萧家,但某些方面来说又格外信任他们承国公府的人,必会对此心存疑虑,如此境况下虞道子也再不能帮刘崇阳他说话,刘崇阳这回怕是少不得得脱层皮。”刘崇阳原本或许以为以定国公拿到的那些证据还不够给他定罪,只要萧家人没空对付他,他便能高枕无忧,可如今萧莨非但不肯放弃,还被他知道了刘崇阳身后的是他们怀王府还有那虞道人,要将他们的关系一并捅给皇帝,如此一来他们在皇帝面前便没法再相互帮腔打掩护,免不得要遭皇帝猜疑。祝鹤鸣念及此心神一转,疑惑问祝雁停:“萧莨到底是如何知道的,刘崇阳与我们怀王府间的关系?”“……我也不清楚。”祝雁停低声回道,虽那日是他主动说起,但萧莨听到时完全不惊讶,他应当先前就已经知晓他们与刘崇阳有瓜葛。“罢了,追究这些也无意义,”祝鹤鸣叹道,“你既说他只是在奏疏里提到,见过我们怀王府与刘崇阳私下有往来,这也算不得数,皇帝就算疑心,也不能将我们如何。”“可若是皇帝叫人详查呢?难免不会将刘崇阳这些年为兄长你做过的事情牵扯出来,没有那虞道子在皇帝面前周旋,事情只怕不好办……”祝雁停神色忧虑,想了想,问祝鹤鸣,“兄长,你觉得虞道子那人可能真正为你所用?”祝鹤鸣哂道:“至少比刘崇阳那个老匹夫好些。”“那便好办,”祝雁停咬牙沉声道,“和刘崇阳这样的人与虎谋皮没有意义,如今出了事,我们只能将之先推出去撇清关系,只要那虞道子先萧莨一步在皇帝面前揭发刘崇阳,随便说些什么神鬼之事吓唬吓唬皇帝,皇帝一准顾不得许多就要将人发落,待到刘崇阳下了狱,便不要再给他任何狡辩攀咬我们的机会,想办法让之‘畏罪自戕’,把罪名都背了。”祝鹤鸣犹疑道:“可没了刘崇阳,日后朝中之事我们要如何图谋?”祝雁停不以为然:“我们自己手中如今也有些可用之人,刘崇阳倒了,他没有浮出水面的那些势力我们尽可收为己用,再者说,只要虞道子能稳住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他比一百个刘崇阳都好用。”更何况,当年皇太弟祝玖渊能扯着萧家的大旗在外收买人心,他们为何不能做?萧莨要当真去了西北,京中的事情便鞭长莫及,他们只是借用一下萧家的名号而已,又有何不可?想到这些,祝雁停心中黯然一瞬,很快又打起精神来,拿定了主意。“……你说的对。”祝鹤鸣当下被劝动了,眼前他们也只能这么做,牺牲一个刘崇阳,保全他们怀王府,有那虞道子在,一切尚可徐徐图之。“雁停。”见祝雁停有些心不在焉,祝鹤鸣忽地喊他。祝雁停怔然回神:“兄长……”祝鹤鸣眸色一顿,盯着他的眼睛,祝雁停下意识地移开视线,避开了他的目光。“雁停,萧莨想去西北,若皇帝当真准了他,你如何想?你也去?”祝雁停渐攥紧手心,几乎能感觉到指尖掐进肉中的痛感,叫他这会儿分外清醒,沉默半晌,他哑声道:“我不去,兄长大业未成,我怎能就此离开,我在这里,至少还能借着萧家的名义,帮兄长笼络些助力。”祝鹤鸣叹道:“如此一来,你岂不是要与他分开,那珩儿怎么办?”“……珩儿,他应当会带去西北。”祝雁停心中一阵刺痛,他亦舍不得珩儿,可萧莨丝毫不肯退让,一定要逼他,他也不甘心就此放弃。珩儿跟着萧莨,远好过跟着他,即便到了今时今刻,他依旧不得不承认,萧家人的正直与坦荡,是他从来渴望却不曾有过的,他希望他的孩子也能活成那个模样。或许,待有一日大事成,他们还能有再相见的时候。祝鹤鸣轻眯起眼:“雁停,要你这般抛家弃子,我亦于心不忍,我只怕有一日你会后悔。”祝雁停的脸上勉强扯出笑:“后悔什么?……若他日兄长登上大位,我的珩儿日后也能做亲王,有何不好?更何况,是萧莨他先不留情面,他要我跟他走,却不肯放过我们怀王府,我如何能不管不顾地就这么跟他离开?”沉默一阵,祝鹤鸣不再多说:“很晚了,你回屋去歇下吧,我说过的,怀王府永远都是你的家。”祝雁停点点头,告退离开。从祝鹤鸣书房出来,正值夜色最漆黑之时,连月亮都无,唯有身后下人手中提的灯笼,映出的一点微弱光亮。万籁俱寂。祝雁停在庭院中呆站片刻,阿清小声提醒他:“郎君,轿子就在门口,您要坐轿子回去吧?”“不必了,”祝雁停轻出一口气,“走走吧。”从王府正院走去翠竹院足足需要两刻钟,地上还有积雪,祝雁停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恍若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