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还是个小肉墩子时,在紫微宫的白玉阶前撒娇不肯迈步,那时他娘亲身后有位美貌惊人的仙子,见星沉不肯走路便要上前来抱他。
就是那张面孔,与眼前这尊与我们相视无言的金色塑像眉目几乎如出一辙,我从未见过哪个人的眼睛能似那位仙子一般妩媚动人,好似全天下的秋水都汇聚在了她一人眼中……
星沉那微不可查的神色变化刚好落在我眼中,我几乎可以笃定他必是认得这位名叫婉悦的仙子。我试探着问:“师兄,这位仙子你可认得?”
星沉深深看了我一眼,目光好似有几分无奈,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星沉和他母后之间诡异的mǔ_zǐ 关系旁人是不知道的,就算他二人不合的事人尽皆知,但所有人也是按照混账儿子忤逆母亲的寻常套路来理解的,没有人知道这对mǔ_zǐ 的关系诡异到什么地步,没有人知道这位娘亲热衷于掐死自己的儿子,也没人知道这个儿子提起他母后来的时候,全身寒毛都不由自主的根根倒竖。
所以此刻陆寻如果知道了星沉是天后的儿子,必然不肯再多说一个字,我们便是想帮忙,也是无处下手了。
我忙不动声色的遮掩道:“我好像没听说过这位仙子的名字。”
陆寻听到我前一句话时果然有些戒备的看了星沉一眼,听到我第二句话,他神色才略松了松,继续说道:“仙子是已故天帝的一位侧妃,因美貌冠绝今古,性情又温婉贤淑,深得天帝宠爱。”
我又悄悄看了星沉一眼,原来是他小娘,怪不得他听到这个名字时触动还挺大的。
“婉悦仙子虽是侧妃,但却比天后还早诞下皇子,可惜未满一岁便夭折了,自此之后再无所出……”
原来星沉还有个缘浅的哥哥……
因此事牵扯到星沉的母后,我纵有万般好奇也不便当着他的面再问东问西了……
就在这时,外面天空突然响起隐隐雷声,那声音虽不是震耳欲聋,但却好似积蓄着焚毁万物戾气,一阵接着一阵滚滚破窗而入,在狐狸洞上空织就了一张不祥的天网。
仰山仙尊的声音随着雷声在茫茫天际响起,“空桑山狐狸洞,包庇天庭重犯,公然与紫微宫为敌,罪当诛族。念在你一族数千年温良恭谨,造福四方黎民百姓,本尊最后再给你们一条生路,限你们三刻之内交出逃犯陆白,本尊便留你们空桑灵狐一脉,若继续执迷不悟,三刻一过天雷立即降下,空桑山掘地三尺尽为焦土,寸草不留,何去何从你们好自为之吧。”
仰山仙尊的声音与那滚滚闷雷交织在一起,响彻四面八方每一处角落,我忧心忡忡的对陆寻和小七说道:“你们快逃吧,三刻转眼就到,不能在这里等死啊。”
陆寻凄凉一笑:“不逃了,他们头七还未过,不能让他们回来的时候举目无亲……”
我鼻子一酸,抓着小七说道:“小七,你劝劝洞主,同我们一道离开好不好。”
小七伸手我在我头顶摸了摸,淡淡笑道:“父亲说的有道理,那么多亲友要回来,不能让他们举目无亲,我前几日卧床时给几个小侄子编的草蚱蜢还没来得及给他们,还有四哥那串寻不到的翡翠葡萄,是我偷走的,本想玩几天再给他偷偷放回去,结果跟人打赌时输掉了,四哥走得仓促,我还未来得及告诉他……”
他说完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到香案前,跪在了父亲身旁。
陆寻转头看着我们,“眼下形势凶险,外面有层层重兵把守,天雷顷刻便至,二位赶快想办法脱身吧。”
我眼巴巴转向星沉,“师兄,你劝劝他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能救得了大家,对不对,师兄你能带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对不对?”
星沉沉默片刻才开口说道:“我不能……”
我骇然,我自住进他那小院之后,不知怎的就渐渐养成了他无所不能的感觉,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他口中听到“我不能”这三个字……
“为……为什么?”
星沉长睫微垂,淡淡说道:“仰山仙尊能执掌紫微宫数万天兵,自然不是吃闲饭的,他在这庄子四周布下的结界十分强悍,但凡活物绝无可能过得去那结界,陆洞主定然是知晓此中厉害,才放弃想办法的。”
陆寻再次闭上眼睛,好似这样他眼中便能少些冰冷残酷的现实一般,他淡淡道:“或屈从,或伏诛,除此再无第三条路。”
滚滚雷声压迫着头顶一方小小的苍穹,挤得人透不过气来,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喃喃重复着:“可……可是……”
星沉说道:“仰山仙尊应是未防备此时还有人会闯进来,且你我皆是仙身,用了化风诀勉强闯进了结界,狐狸洞一族凡胎未脱,断然过不去外面的结界。”
我看了看陆寻与小七淡然的面孔,心中只是一万个想不明白,这世上还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吗,他们一个个为何大难临头还能如此泰然处之,为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仙子,搭上全族老小的性命,值得吗?
星沉却突然说道:“仰山仙尊起初以狐狸洞一族性命相胁,意欲迫使洞主交出陆白和那位仙子。如今胁迫不成,应是下了杀心,要引天雷将狐狸洞生灵尽数诛灭,再掘地三尺搜寻仙子的下落,在下冒昧问一句,陆白和那位仙子是否已经从此地脱身?”
陆寻深深看了星沉一眼,并未立刻回答,星沉知道他心中顾虑,问完只静静等着,再无别的言语。
我愣了愣才明白两个人的沉默皆是为了什么,陆寻防备我们自是理所当然,毕竟他与我们只算是萍水相逢,并不清楚我们究竟有何居心,说不准还有几分怀疑我们与外面的仰山仙尊会不会是一伙的,一边唱白脸一边唱黑脸,好套出那仙子的下落来。
陆寻沉默片刻才问道:“你有办法带他们出去?”
星沉实话实说:“没有十足把握,但那位仙子并非凡胎,陆白自幼跟在仙子身边,饮九重天上的仙泉,想必也已脱去凡胎,化风诀应是可以用在他们身上。”
我闻言心中又是一凉,听星沉这样说,整个空桑山便只能活下陆白一人了,可小七怎么办,他父亲怎么办,外面那些惶恐不安的男女老少怎么办,难道真的要被天雷劈成灰烬吗?
陆寻眼中却现出一丝压抑不住的希望,可希望又被心中的怀疑和踟蹰不断折磨,他死水一般平静的眼神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你……为何要帮我们?”
他努力掩饰内心的纠结,面沉似水的问道。
星沉瞥了我一眼,淡淡说道:“师妹聒噪且爱哭鼻子,再下受不了。”
陆寻本是做好了被一番大义凛然之辞糊一脸的准备,冷不丁听了这么一句没心没肺的解释,一脸戒备反到无处可以安置了。
他生硬的抽了抽面皮,转过脸深深看向我,“萍水相逢而已,仙子何必……”
他话没说完,我已然眼泪滂沱,再也忍不住心里的话,“陆洞主,要不你们假意投降,先躲过这场雷劫,然后再走一步瞧一步,委曲求全也有委曲求全的好处,有什么比命重要呢……”
我说完又去拽星沉:“师兄,照你那法子,只能救走陆白和仙子,小七和陆洞主还是脱身不得啊,你再想想其他法子,你不是神仙吗?”
星沉被我拽得晃了晃身子,抬眼一言难尽看向陆寻,好像无声的说:“看到没有……”
陆寻转回头去,复又闭上眼睛,脸上的神情颇是复杂难言。
一旁的小七朝我笑道:“娉娉,你真心为我心忧,想不到我临走前还能有这样一场欢喜。你听我说,莫要再为我哭鼻子,也莫要觉得父亲与我此番是走投无路,这路是我们自己选的,并非被谁所迫,不过是有舍有得罢了。我们空桑狐族千年前受了仙子之恩,今日不得不报,我五位兄长及近乎全族上下都已舍命报恩,我与父亲苟活下来也是生不如死,你莫要哭,让我再好好看看你笑出来的酒窝,方是好好送了我一程。”
他一番话说得我心中更加难过,我突然间开始后悔下山了,只觉自己一颗心好似剥了壳的河蚌,怎们敢冒冒失失一头冲进这个真刀真枪的世界里,猝不及防就被片成了摆盘下锅的菜。
还是在流波山上的日子好,那些被星沉变着花样欺负的时光,我从前只觉得苦不堪言,此刻蓦然回首竟生出一丝岁月曾对我温柔以待的恍惚感觉。
突然,祠堂两扇大门被人从外面重重的敲响,四下空气陡然凝固,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房门就在两声巨响下豁然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