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案子已经审讯完毕,有了结果了?”崇庆帝淡淡道。
“是, ”杨荣道:“真武庙斗殴案乃是麻五见色起意, 意欲调戏彭城伯小妾,而被彭城伯的护卫殴打致死。护卫王贵已经招认,与勘验结果一致;彭城伯虽然拒不承认, 但难免有包庇纵容之意, 以及……主使之嫌。”
“是吗, ”崇庆帝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又道:“彭城伯为什么不承认?又不是他杀了人。”
“臣也不明白为什么彭城伯死不承认,”杨荣心中一动,道:“但臣以经验之谈,觉得也许人是彭城伯所杀,推脱给了护卫。”
“如果人是彭城伯杀的,那他还巴不得快快把罪责推到护卫身上,”崇庆帝道:“你杨荣的脑子是进水了吗?什么时候龙鱼卫查案,不看证据, 而要依靠经验之谈了?”
杨荣一时语塞, 却听崇庆帝道:“朕看你龙鱼卫在一件小案上都漏洞百出,朕如何能相信你在大案上, 不是敷衍塞责呢?”
杨荣请罪道:“陛下……”
“你不要说话了,”崇庆帝直接吩咐道:“把犯人带到朕面前,朕亲自审问他。”
犯人王贵被两个人拖着带到了御前,崇庆帝一看就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头,因为这丈八的汉子居然打得已经不成人形了。
“朕让你杨荣审问一桩简单的杀人案, ”崇庆帝怒道:“你拿出十八般酷刑来折磨人犯,给朕拿出审问一个惊天大案的架势!”
“陛下,”杨荣定了定神:“犯人顽固不化,只能动用酷刑……”
“如果人证物证都切切实实的,犯人为什么还顽固不化?”崇庆帝冷冷道:“难道你龙鱼卫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手段,那就是屈打成招吗?”
王怀恩走到王贵面前,道:“陛下亲自过问此案,你如果有冤屈,快快陈诉!”
王贵抬起血污的脸,看到杨荣先是狠狠瑟缩了一下,见到崇庆帝才呜呜乱叫起来:“陛下、陛下,小人冤枉啊!”
“陛下!”杨荣打断他:“人犯看到陛下,以为有了可乘之机,此时反口,不可相信啊!”
“你有什么冤枉?”崇庆帝不理会,直接问道。
“人不是小人杀的,”王贵道:“龙鱼卫非要逼我承认杀人,我冤枉啊!”
崇庆帝点点头:“人犯都打成这样了依然喊冤,朕也想知道你杨荣是怎么断定他就是杀人犯的。”
杨荣道:“有十数名百姓,曾亲眼目睹案发情形,指认王贵……”
“每个人都指认王贵了吗?”崇庆帝道:“把人证都带上来,在朕面前再指认一次!”
不一会儿便有十二三名人证被带到了台阶之下,确都是平头百姓,大都蓬头垢面,面露恐惧之色。
杨荣就将王贵提到他们面前,逐一问道:“他是不是你所见的杀人行凶者?”
被问到的人胡乱点头,不敢迟疑,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纷纷道:“是他,就是他……”
当中有个箍桶店的小二,在问到的时候,开口便要承认,只是抬头间忽然看到御座上的皇帝面容,一时间恍若被雷劈了,惊得目瞪口呆。
“他是不是你所见的杀人犯?”杨荣问到了他。
这小二目光好不容易收回来,面对杨荣的逼视,却道:“不、不是……”
“你仔细看清楚,到底是不是?!”杨荣道。
“不是!”这小二见崇庆帝似乎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一下子有了底气:“不是,他不是我那天见到的杀人犯!”
杨荣冷冷地凝视他:“你之前不是指认他就是杀人犯吗?”
“那是被你逼的!”这小二道:“你说不指认的话,那就跟人犯同罪,要把我们都抓到死牢里去!”
“朕今天总算是见识了龙鱼卫的审讯手段了,”崇庆帝讽刺道:“原来连人证,都可以威逼利诱啊。”
杨荣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嘴上却道:“陛下,臣也是害怕人证心怀恐惧或者被人利诱,不肯老实指认……”
“那现在这人证里,有人断定王贵不是杀人犯,”崇庆帝道:“你怎么办?”
“陛下,说到底,也还是有人指认王贵的,”杨荣道:“不能因为一个人的指认不明,就不顾其他人的指认啊。也许这小二并没有看清楚杀人犯的面目,所以才无从指认。”
“那么杨荣你办案的原则,朕如果没说错的话,”崇庆帝道:“就是疑罪从有了?”
“……臣以为,”杨荣道:“如果案犯不能洗脱嫌疑,就是有罪。”
“哪怕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有罪?”崇庆帝道。
“是。”杨荣道。
崇庆帝轻蔑地笑了一下,对那小二道:“你现在可以指出真正的杀人犯了。”
这小二还是有点害怕:“杀人犯、杀人犯他……”
“杀人犯是谁?”崇庆帝鼓励道:“你指出来,给杨大人看看。”
这小二鼓足勇气,磕了个头大声道:“小人那天见到当街杀死麻五的人,不是王贵,而是皇上!”
这一下石破天惊,杨荣脸色白得吓人:“……你说什么?”
“皇上白龙鱼服,”小二道:“麻五调戏了皇上的妃子不算,还要行刺皇上,行刺不成,自己摔死了,这就是小人亲眼看到的一切!”
“胡说八道,”杨荣怒道;“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崇庆帝冷冷道:“麻五胸骨断裂,乃是被朕的铁扇所伤,难道你验伤就没有觉出问题来?”
“麻五之死,乃是朕所为,”崇庆帝道:“你杨荣却抓住彭城伯的一个护卫屈打成招,还要逼迫彭城伯承认主使,还要威逼证人指证无辜,从头到尾,朕只觉得像是在看一场笑话!”
杨荣的冷汗唰地一下从毛孔中渗出,遍体生寒:“皇上,臣、臣……”
“连一个小案子,你也能审成冤假错案,”崇庆帝道:“那你经手办过的大案要案呢,朕是不是应该合理怀疑一下,又有多少冤枉呢?”
“陛下恕罪!”杨荣不由自主跪在地上:“臣只在这一个案子上犯了糊涂!”
“杨大人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却见一个人影从屏风之后转出来,厉声道:“疑罪从有,岂止是麻五王贵的案子!”
杨荣抬头一看,瞳仁不由自主一缩:“公主?”
临川公主眼中喷射着熊熊怒火,仿佛要把杨荣吞噬了:“只有嫌疑而没有实证就能问罪,我的驸马就是这样被你拷问下狱,重伤致死的?!”
杨荣的后背凉透了,冷汗甚至从后背流到了肚子上。
只听得临川公主一声声质问:“你说驸马牵涉周敬通虏案,真凭实据在哪儿?!麻五的案子,十几个人证尚且指认不明,临判反口,你是如何相信刘鹤龄一人之词的?”
她怒斥道:“如果我上告你杨荣谋反,我没有证据证明你谋反,但你也不能洗脱谋反嫌疑,按你疑罪从有的准则,也应该被满门抄斩吧!”
杨荣一句话也回答不上,面色惨白。
“陛下,”临川公主嚎啕大哭道:“驸马死得冤枉!”
“从今天这么个案子来看,朕对你杨荣经手的一些陈年旧案,心存疑虑。”崇庆帝道:
“历来审问案子,都是疑罪从无,到了你这里,没有证据还能定罪问责,龙鱼卫的审案难道就是屈打成招?”
他冷冷地盯着瘫软在地的杨荣:“一个案子不管沉寂多久,只要有人喊冤,朕认为这个案子就永远算不上盖棺定论。周敬通虏案虽然是八年前的案子,但公主今日喊冤,朕就要重新审查,你杨荣也不要害怕,假使你问心无愧,只当是一次重审罢了。”
“是啊,杨大人,”王怀恩似乎不忍心杨荣的凄惨模样,还特意安慰道:“大理寺每三年还要会审一次旧案呢,您就当是重查了。”
杨荣忽然想起彭城伯的古怪的笑容来,原来他也应该是知道这一切的,怪不得暴露了,而且还无所畏惧。
睢阳城中。
王庚挥退侍卫,看着眼前正襟危坐的人:“云阳王,你起兵谋逆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败亡吧?”
云阳王抬起头来,惨然一笑:“王将军,现在说什么不过都是成王败寇了,这一仗朝廷赢了,你才可以这样同我说话;若是我赢了,今天这一幕便要反过来了。”
“你说的不错,”王庚点了点头:“不过你当初为什么要谋反呢?朝廷素来带你不薄,你拥兵自重,屡次三番违抗朝廷命令,皇上都宽容了你,也没有拿你如何,甚至还让你世代镇守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