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用茶箩将碾好的茶末细细筛过,这时炭炉上的水也开了。
唐介便提起铜壶,将两个茶盏用热水烫过。欧阳修将茶末均分到两个茶盏中,唐介在注少许热水,调成如溶胶的茶膏。
然而两人各持一柄茶匙,在往盏中注入沸水的同时,在茶盏中环回击拂,然后同时停下动作,静观各自的茶盏……只见两个茶盏登时乳雾汹涌,溢盏而起,浮起一叠白色的乳花,在杯口凝而不动。
这就是宋朝人极爱的‘斗茶’,斗茶的胜负就在于乳花‘咬盏’的时间长短,谁的盏中先露出水痕,便算输了。
初时,两盏中无甚区别,但稍待须臾,便可看出欧阳修盏中的乳花仍是薄了一些,且消融速度略快。随着细小的泡沫不断破碎,终于先露出了中间一圈水痕。
“唉,输你这老货一水。”欧阳修郁闷的叹口气,把那小龙团往唐介面前一推道:“喏,你的了。”宋人赌性极重,所谓‘斗’,就是赌的意思,斗茶的彩头就是各自的茶饼。
唐介却不接那梦寐以求的小龙团,拉下脸道:“你老倌怎么会输呢?莫不是借机贿赂我?”论起各种花样,他可不是欧阳修的对手,所以早先才会嚷着多下点茶。要是有信心赢的话,他就会心疼的让少下点了。
“唉,吾老且病矣,”欧阳修又叹口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消渴症有多重,手上已经不稳了……”
唐介闻言戚戚道:“是啊。我们都老了。梅圣俞去年冬天走了,老包看样子也是不成了。你又这副垂垂之态……不瞒你说,我也浑身是病,稍稍劳累便头晕眼花,看来我们这群老货,日子都快到头了。”
“是啊。”欧阳修点点头道:“我们都不是为子孙谋的人,到了这岁数。也早看淡了个人的得失,要说还在乎的,也就是一点生前身后名了。”
“名声么,我们还说得过去吧。”唐介笑道:“想来蹉跎一生。也就剩这点可堪回味了。”
“咱可不要晚节不保啊。”欧阳修淡淡笑道。
“你什么意思?”唐介皱眉道。
“这次事件的真相,你心知肚明。”欧阳修淡淡道:“无非就是赵宗实和赵从古两个,想推脱责任,再把赵宗绩拉下水,好让朝野觉着天下乌鸦一般黑。这才一个劲儿把黑锅往我徒儿头上扣。”
唐介呷一口茶,不置可否的听老欧阳接着道:“鬼蜮技俩只能兴风作浪一时,纵使他们能压得住当世,是非公道自有后人评说。子方,你不想落下个助纣为虐、诬陷忠良的恶名,晚节不保吧?!”
“你这老货。向来就是个糊涂蛋,”唐介搁下茶盏,冷笑道:“还在这儿大言不惭的教训我。”
“难道我说的有错么?”欧阳修也不恼,笑呵呵问道。
“不能说全错,至少‘天下乌鸦一般黑’那句,是说着了。”唐介沉声道:“是,两位王爷想栽赃,把五殿下也拉进来。可你那学生,真像你想得那么纯么?”
“怎么?”欧阳修瞪眼道。
“虽然我抓不住他任何把柄。”唐介微微自豪道:“以老夫多年的经验看,越是这样,就越说明他早就预见到会有这一天,否则怎会处理的汤水不漏,让人一点短处都寻不着?”说着冷声道:“我相信,决堤事件与他无关,但绝不相信他对二股河状况的隐患毫无所觉!他分明就在等着这一天哩!”
“在你眼里没好人了。”欧阳修嗤笑道:“我们师徒十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当年他宁肯得罪宰相,也要和五殿下证明六塔河工程是行不通的。为了解大宋的钱荒,他费尽心力收复大理、筑东川城、修红水河,建钦州港,终于把滇铜运到汴京。”
“他从大理回来,又出使辽国,与西夏周旋,还一头扎进别人避之不及的武学院。”欧阳修沉声道:“你也知道在我大宋当官最易,只要记住‘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秘诀,保准官运长久。你说他一个堂堂状元,就是什么也不敢,也有大好的前程。却折腾来折腾去,一个弄不好,就把自己坑了!他何曾想过自己,但凡为自己着想,以他的本事,又怎会混到今天这般田地?”
“你说他图什么呀?还不是像我们年轻时那样,以天下为己任么?”欧阳修动情的大声道:“这样的年轻人,大宋朝有几个?已经死掉一个郏正夫了,你还想把他也逼死么?”
“你言重了,”唐介苦笑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当不得真的。”
“你方才那番话,要是传出去,他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知道么!”欧阳修低声道:“你唐子方太低估自己这张嘴了!”
“好好,”唐介投降道:“我保证,在没有实证之前,绝不胡乱开口,成了吧?”
“这还差不多。”欧阳修叹气道:“子方,你常怨我,一篇《朋党论》毁了我们的新政。可是我这些年来细细反省,发现就算没有这篇惹祸的文章,我们也必败无疑。因为从范公到我们,都太君子了,君子之道,修身持家可以,用在治国平天下上,就力所不及了。更何况,在残酷的政争中,君子就是束手待宰之羔羊的意思,根本就百无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