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随便找了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一屁股坐了下去。等了十分钟,看到洛枳远远地走过来,穿着拖鞋,右手还在拍打着后脑勺儿。“刚洗完澡?”“嗯,”她用力地打散后脑勺儿的头发,把水珠甩出去,“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刚洗完。今天忘记带浴巾了,只有一块小毛巾,头发擦不干,黏着后背很难受。”“天这么凉,别感冒了,赶紧回去吧。你老妈让我捎的东西,喏。”洛阳指指脚边的大袋子。“是不是很沉啊?”“你想说什么?谢谢我一路辛苦了?不客气。”“帮我拎上楼。”洛阳苦笑了一下,叹口气,说:“猜到了。带我进去吧,正好你去楼长室帮我登记一下。”“哥,你这么忠厚老实,平常会不会被欺负啊?”洛枳笑嘻嘻地看着他。这句话听着有些熟悉。当时说这话的那个女孩子梳着半长不短的碎发,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亲切而不轻佻。她在他耳边问着,气息吐出来的时候,他觉得头发都立了起来。洛阳很快从失神中恢复过来,伸手揉了揉洛枳乱七八糟的头发。“少跟我得便宜卖乖,就你欺负的最多。”这句话好像也对那个人说过。用的是哥哥对妹妹的语气—但是今天和洛枳一对比,语气相同,心里的感觉却那样不同。他总是反应慢半拍。洛枳帮他抵住门,洛阳进去放下东西就走了出来,屋子里有个女孩子在午睡,所以他的动作很轻。“你们只有两个人住?”“别的宿舍都是四个人。这个屋子格外小,所以只有我们两个。”“也挺好。”他想到自己妹妹的孤僻个性。“对了,念慈姐姐还好?”“好着呢。她这个专业研究生课程少,天天闲着,还当了权益联合会女生部部长,说白了就是z大妇联加八卦团团长。”洛枳笑了:“异地恋辛苦吗?”“还好。电话短信,大不了就火车飞机。人家古代人几个月一封家书不也过来了嘛。对了,有什么事就去找我,反正我的公司离你们这么近。周末不想在学校吃饭,就找我,我请你去外头吃。”“放心,饶不了你。”“学习忙吗?”“还成,能应付得过去。你常加班吗?”“现在还好,十一月底开始就要忙起来了。上班没有上学有意思,人都没目标了。”“怎么会没目标?供房子供车,结婚生子,让你爸妈好好养老,给念慈姐买钻戒,给孩子赚奶粉钱,把目标当日子过,不就好了?”洛枳絮絮地说着,就走进房间去书架上拿书。“你轻点儿,室友都睡了。”他忍不住提醒。“放心,她醒不了。睡觉这两个字实在太不尊重她了,她一般都是直接昏迷。”洛枳将两本厚厚的书抽了出来,重重放到洛阳手上,“你上次和我提到过的战略分析类的书,我帮你弄到了,ichael porter(迈克尔·波特——竞争战略之父)的。”洛阳咋舌,捧在手里小心地翻看,一个薄薄的信封却飘了出来。洛阳低头瞥了一眼,捡起来,手指划过凹凸的字迹,抿紧了嘴唇。洛枳仍然在专心致志地整理着书架,他清了清嗓子,把信递还给她:“你……同学的信?”“哦?”洛枳接过来瞟了一眼,心不在焉地说:“怎么被我夹在这里了?是同学的,应该是最后一封了吧。”“该不是男朋友吧。”洛阳笑得有点儿假,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无聊。“无聊,”洛枳摇头,“你看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那是男孩的字迹吗?”洛阳看着洛枳将信随意地扔进抽屉,笑着没作声。楼道里经过两个拎着开水瓶的女孩子,看到洛阳,都露出好奇的神色。洛阳听着她们的脚步声远去,忍不住又开口。“高中的好朋友?”“能不能不找话题?没话说就眯着。”洛枳撇撇嘴。洛阳被噎得瞪眼睛,最后还是平静下来,没有讲话。算了,都过去的事情了,何必再关心。他伸手揉乱了洛枳的一头湿发:“你个窝里横,就知道对我凶。”洛阳的爸爸是洛枳的二舅,他比洛枳大三岁,从z大毕业后就飞到北京来工作,和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异地而处已经有半年多了。前一阵子,他回家乡办港澳通行证,顺便给洛枳捎了些东西。洛枳妈妈一直和家里关系冷淡,她的妈妈是家里的小女儿,任性地踏入一场覆水难收的婚姻,不听从父母兄弟的任何劝告,和家里彻底闹翻,搬离了老房子。后来直到洛阳奶奶去世,洛枳才第一次踏入那个家族的大门。洛阳在那之前并不是没见过洛枳,但是当时太小,几乎没有什么记忆,再见到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她的名字。那天大人们在正厅围着瘫痪的爷爷团团转,洛枳的妈妈也哭得很伤心。洛阳突然瞥见,那个瘦小苍白的女孩子走近了停在另一个房间的床上已经接近几个小时的奶奶的遗体,毫无恐惧,毫无悲伤,居然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他站在门口张大了嘴,看着洛枳又去碰了碰奶奶青白色的脸,用脆生生的童音平静地说:“好凉。”然后洛枳回过头来,看着目瞪口呆的洛阳,居然朝他笑着打招呼。“哥哥,我哭不出来,怎么办?”她从小就有很美的眼睛,洛阳被她盯着,渐渐不再那么恐惧。“什么哭不出来?”他好歹也上小学五年级了,知道如何做个真正的哥哥。“葬礼上大家都必须哭的,你看他们,”她伸手指向另一个房间哭作一团的亲友,“可是我和外婆不熟,哭不出来。”洛阳傻眼了,有种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感觉,这个妹妹只是歪着小脑袋盯着他,又回身看了一眼已经冷却的遗体。很多年后,他想起洛枳一本正经地说“我和外婆不熟”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却在之后从心间漫溢出丝丝凉意和酸楚。他鼓起勇气走到奶奶的旁边。其实还是有点儿害怕这个屋子的,和大人一起跪在床前磕过头之后,他就撤出了房间,之后再也没有人进来过。僵硬冷却之后的身体和脸庞,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平常板着脸说一不二的奶奶。洛枳显然还在等待他的答案。洛阳侧耳去听客厅里含糊的哭声,不由得鼻子发酸,撇撇嘴角。“奶奶很严厉,总是发火。不过其实人特别好。大家都指着她拿主意,所有人都依赖她。她……很好的。”有些答非所问,而且他开始没出息地哭,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洛枳正在安抚似的拍着他的后背,清清亮亮的眸子里满是和年龄不符的理解与同情。后来的葬礼上,洛枳一直跟在洛阳的背后。殡仪馆里遗体告别的时候,所有的子孙站了一排在响彻大厅的哀乐声中痛哭。客人们排着队来到玻璃棺前三鞠躬,而洛阳哭着哭着就忍不住去看角落里的洛枳—她不发一言,定定地盯着玻璃棺,好像在思考什么要紧的事情一样。洛阳直到今天仍然记得她那种捉摸不透的表情。其实表情倒不是很可怕,只是这种大人的神态安在一个玲珑的小娃娃身上真的有点儿诡异。后来洛枳的妈妈虽然也和家中的兄弟姐妹走动得多了些,却很少带着洛枳一起。洛阳第二次见到洛枳时已经上了初一,他和同学结伴回家,看到她从地下租书屋大大方方地迈步走出来。小学三年级的丫头,抱着两本漫画书,迎上他诧异的目光。“呀,是你。”她毫不生疏地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