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新兵们在教导队的操场上,机械而夸张地重复着我十多年前走过的各种队列动作的时候,年关将近了。上级机关、地方上的慰问团接踵而至,一时间,大院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常。我按照冯处长的指示,将冷库里的羊肉留出一部分准备给上面的一些要害部门拜年用,其余的则分给了各个连队和家属随军的干部,每家五十公斤。母亲和妻子除了新鲜羊肉偶尔吃一点外,冻过的羊肉她们基本不吃。我有段时间就天天顿顿吃羊肉,炖着吃,烧着吃,拌着吃,早上吃,中午吃,晚上还吃,最长的一次,我一个星期没吃饭,就吃羊肉。但是,无论怎么吃,也吃不出以前的那个味来了。记得小的时候,每逢有客人来,我总是在案板前眼巴巴地看着母亲切肉,有时,母亲会切下一个角,用两个指头沾点盐抹上递给我,我伸出脏稀稀的小手接过,一点点撕碎放入嘴里,那个香呀,至今仍记忆犹新;和李连长一起用水桶煮的猪心,也让我回味了很久。因为八里庄的羊子占了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又基本上都是吃草长肥的,牧民们称之为“草羊”,草羊不仅味道鲜美,而且随便怎么吃,不腻人,也不上火,所以在周边县市都很有名气,而其它地方则是喂饲料催肥的,称为“料”羊,味道便大不如草羊了。团里每年要拉上一车八里庄产的羊肉,再加上哈州产的大枣,希望给上面那些部门里的头头脑脑或参谋干事助理员们留下点印象,方便今后办事。对于这些掌握着人、财、物大权的人来说,也许根本就不在乎这点点羊肉红枣之类的小东西,去拜了年的,也不一定就能得到什么特别的关照,但是如果不去,以后再想要点什么经费、装备之类的,那就不一定顺利了。比方说你的车辆可以今年给你换,也可以明年换,还可以后年再换。都知道,新车基本不用维修,自然,费用也就小得多,而旧车不仅费用大,安全性也差,随便出个什么事故,光是通报、整顿就够你受一阵子的了;又比如,从片区看,八里庄的取暖类区和天山以南的哈州市是一样的,属于四类区,而八里庄地处天山北麓,取暖天数远远多于天山以南,若按取暖天数算,就该划为六类区,所以,不管把你划成四类区还是六类区都讲得过去,关键是,六类区的取暖费比四类区要高出将近一倍。再比如营房新建、维修,今年给你建可以,明年给你建也可以,今年可以给你维修,明年也可以给你维修,早些时候没有营房,睡帐篷、住地窝子,不也一样过吗?可是,有新房子、好房子住,谁又愿意去住旧房子、破房子呢;还有诸如找点什么理由就扣减你的决算等等,等等,这些可都不只是一点点羊肉、红枣钱的事。同样,那些连队的司务长们不时给我和别的机关干部送点大米清油什么的,无非就是想和机关上的这些人搞好关系,关键时候别卡他们或是找他们的事就行了。团级机关的经费也就那么一点点,但相较于下面的营连,也还是要宽裕得多,并且有些实报实销的经费,比如客饭费,巡逻补助费等等,有的时候手松一下也就过去了。团长叫处长去拜年,处长懒得动,便又安排我去。我指挥着种植班的几名战士将羊肉装上一辆新装备的解放141上,又用蓬布盖好。正要出发,张世材却跟处长说,他要去迪城办事,干脆就顺便就去拜年算了,老冯想也没想便说:“行,叫闻股长给你交待一下,你去吧。”我正犯愁如何才能找到那些人的家门,一听处长说我不去了,改让张世材去,我想也没想立即就与张世材办了交接。我认为自己落了个轻松,哪知,人精似的张世材早就知道,这正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好差事呢。--------------------------------北方的大街上,即便是新春佳节也是冷冷清清的,除了家家户户的大门边贴着用红纸写就的春联和雪地上的鞭炮纸,还显示出一点节日的气氛外,再就找不出春天的迹像了。人们除了上街采购生活用品,或是走亲访友必须要出门,其余的时间就几乎都是猫在屋子里,男人们喝酒打牌,女人们聊天,看电视。从大年初一开始,我就与张世材、汪晋辉、姚虎还有彭勇亮等人,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地挨着请客,这样转着圈请客被当地人形象地称为“推磨子”。我因为近年来坚持每天早晨洗冷水澡,抽了多年的烟也在妻子的多次叨叨之后戒掉了,所以胃口特别好,每到一家都吃了个肚儿圆,这让其他人羡慕不已。我也因此发起福来,体重从一百一二增加到一百四五,腰带从最后一个扣松到了第一个扣。不经意间,举止神态也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再也见不到那个瘦瘦的、整天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身影。赵副主任也在初五这天在家里弄了两大桌,请了后勤的所有干部及家属。袁琴记恨着表弟当兵那件事,任我怎么劝,她就是不去,还一个劲地骂:“看你,这么没出息,好像一辈子没吃过东西一样”“你忘啦?他是怎么整你的啦?”我说:“他是整过我,可是他也帮过我嘛。”“我就搞不懂,你那个时候只是个小排官都不怕他,现在反倒怕起他来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嘛”我小声地辩解道。“我不管,反正我就是不去,你也别给我叫些乱七八糟的人到家里来”听她说出乱七八糟几个字,我心里就来了气,心说,我和他们都是差不多一样的人,照这样说你嫁的不也是个乱七八糟的人吗?我不再理她,赌气带着儿子去了赵明钦家。在后勤呆过好几年的赵明钦心里很清楚。身为副主任的他胆子再大,无非只能在入党考学等问题上多几个或少几个名额罢了,但总的名额是上面限定了的,多给后勤处一个,就得少给技术处或是哪个连队一个。最主要还是政治处只有一项很有限的政治工作费,而且还必须要为部队订阅规定的几种报刊,军官们工资里的书报费也在政工费里列支,剩下的由他们自由支配的那部分就少得可怜了,对一向大手大脚惯了的赵明钦来说,这样的日子可就有点难熬。而如果财务上允许他超支一万,无形中,政工费就等于增加了一万,允许他超支五万,就等于增加五万。至于找运输股要台车去边防打车柴火拉车煤,帮地方上的关系户要点柴油或汽油,到营房上报销个炉具灯具什么的,只要和这帮子哥们弟兄搞好了关系,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当然了,政工费超支,自然就要占用其它别的经费,而节余了则在下年划入“历年预算经费节余”科目,属于预算外经费,对使用要求也没预算经费内那么严格。虽然领导们都很重视团里的“钱袋子”但并不是每天都来查看财务上的帐目。比如修车费由后勤处掌握,每年超支好几倍,处长不说什么,财务股就任由运输股超支去,假使团领导过问起来,反正有处长顶着,而且,后勤保障主要靠车辆运输,车辆坏了就必须得修,就是团长来了他也不能说:没钱修车就不跑了,叫边防上的官兵们渴着,饿着去。但如果财务上的人主动去找团长政委汇报,告诉他们车辆维修费已经超了多少多少,那团领导自然会去找处长问:怎么回事啊?咋会超了那么多啊?都干了些什么啊?再传到别的部门耳朵里,别的部门领导也会找处长理论:你卡我们卡得那么紧,你自己却超支那么多?总之,团这一级要和上级部门搞好关系,同样,下级也要和团里各部门搞好关系,当然,这里说的部门,是专指那些握有实权的部门,就是同级部门中,无权的部门也要和有权的部门搞好关系。身处财务股这样的实权部门,我的原则就是,只要没往自己兜里面装,能灵活点的就灵活点。赵副主任相隔多年才又和后勤处的人聚在一起喝酒,气氛自是非同一般,男人们开怀畅饮,女人们则一直不停地叽叽喳喳。-----------------------------------聚会结束以后,我抱着已经睡着了的儿子回到家里,袁琴已经一个人关上门睡下了。我把儿子的衣服脱掉,给儿子盖好被子,座在床沿上怜爱地望着儿子那张可爱的小脸蛋。因为那次酒桌上的请求带警告,小家伙虽然也和别的在军营里长大的孩子一样,顽劣调皮、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却一直没有被教得很坏。有次他问我:“爸爸,同学说我是解放军的儿子,肯定会功夫,要跟我比试呢。”我随意对他说了句:“那你就和他比试嘛,但是别打架哦!”我见儿子回到家里满身是土,就问他:“儿子,咋的了?真跟同学比试了啊?”儿子哇的一声就哭了:“他们两个人合起伙来打我……”我挺心疼的,就说:“那你不知道也打他们啊?”儿子哭着说:“我打不过。”“打不过就牙咬。”“同学说的,咬人是狗。”“那,儿子别哭了,我教你一招”儿子一听果真不再哭了。我拿起他的小手,将他的小手握成拳状,然后对着前方直击出去:“下次他们再人多欺负你,你就这样,对着他们的鼻子一拳一个,会了不?”“嗯,会了。”我放开他的小手,儿子又自己比划了几下。没想到,第二天我刚到办公室不多一会儿,学校老师就把电话打到服务社,让服务社家属带话给我,让我赶紧去学校一趟。我赶到学校老师的办公室,见儿子在老师对面站着,仍然是满身是土,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老师说,娃娃虽然平时很好动,但从不打架,最近不知咋的了,经常打架,还把人家同学的鼻子也打出血了。我没好给老师多解释什么,先是向老师赔礼道歉,然后假装唬起脸骂儿子:“你咋回事呢?,咋能欺负同学?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嘴上在骂,心里却一个劲地阿弥佗佛:“儿子呀,你可千万别说是我教你的啊!”幸好儿子当时可能是真吓坏了,在老师跟前什么也话也没说。想到儿子,想到儿子他妈,想到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家,我毫无睡意,打开自家那二十二英寸的金星电视,看了会重复播放的春晚节目,然后和衣躺到了儿子的小床上。每次与妻子闹了别扭之后,我就会自然地想起小裴来,此刻,眼前又浮现出她的身影。结婚后,听说经她二哥的熟人介绍,小裴远嫁到千里之外的南疆去了,这么多年,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也许,她早就因为结婚生子而变了样,但是在我的心里,小裴仍然还是分手时的模样。当初,因为我一无所有,小裴的母亲才对我挑三拣四,如果看到我现在不仅彩电、冰箱、洗衣机等一般家庭应有的几大件全都有了,而且生活上吃穿用住几乎就不需要花费什么,老太婆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如果不是老太婆反对,真的是和小裴顺利结婚了,那我今天会是什么样?会不会也像现在这样,经常为点小事情磕磕碰碰?想当初,与袁琴通信时的那种感觉也是非常好啊,怎么结了婚就变了味呢?小裴曾说过她的脾气很坏,我们会不会天天吵天天闹,甚至日子比现在过得更糟?好女人不一定是好妻子,好妻子不一定是好女人,男人如果能遇到个好女人或是遇到个好妻子就应该感到庆幸了,而能够遇到既是好女人又是好妻子的男人,肯定是少之又少。我无法预知小裴是不是好妻子,但我认为她绝对是个好女人,而对于袁琴,我不知道应该把她算着好女人还是应该算着好妻子,当然,同样的道理,我也不知道在袁琴眼里,我自己该算是好男人还是好丈夫?我的脑海中时常会浮现出这样一幅场景:汽车行驶在茫茫的沙漠里,见不到水,见不到树,见不到草,甚至连一只飞鸟也见不到,突然间,前方出现一片绿洲,公路从绿洲中间穿过,公路边上,一辆小毛驴车得得得地朝着绿洲深处行进,小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叮噹叮噹声,毛驴车上,一位中年哈萨克族男子背靠毛驴车的车帮,弹着冬不拉,拖着长长的男高音,悠然自得地唱着哈萨克族民歌,他的妻子头上戴着花头巾斜坐在对面,欣赏着这些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懂的歌儿。离绿洲最近的城镇也有好几百公里,这里的人们一年也难得离开绿洲一次,但如果是您见到这幅场景,您会怀疑他们的幸福吗?还有马圈湖那对迷一样的老夫妻,你不能判定他们一定幸福,但如果那女的过不下去,肯定早就跑回四川老家去了。沙漠里面的绿州、戈壁深处的草地,这样的地方能有什么样的物质条件?会有什么样的文化生活?然而,就是在这样偏僻、贫瘠、枯燥的地方生活着的人们,才让人感觉他们是那样的幸福和满足,反而是在环境条件相对优越的地方生活的人,才会生出这样那样的烦恼。我小时候放了暑假常去姑妈家玩,县城边上的公路旁,有两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带着她们的小弟弟在卖凉水,一张小桌子,小桌子下面放了桶井水,所谓凉水就是在井水里加了些糖精和薄荷以及不同的颜料,用一小块四四方方的玻璃片将杯口盖住,大杯五分,小杯两分。可能全世界的小孩子都爱喝凉水吧?我也一样,所以我有时会用身上仅有的几分钱去买一杯。姐弟三人的穿着并不是特别好,但很干净,不似我:脏稀稀一身,乱糟糟的头发,说不定鼻子与嘴巴之间还有鼻涕痕迹……和袁琴结婚以后聊起这些才知道,那个大点的女孩就是她。她们没搬家之前,我去姑妈家正好就要从她家门前过,常常见她和弟弟妹妹一起跳橡筋绳,一边跳一边唱:母鸡和小鸡,一同做游戏,咯咯哒,咯咯叽,妈妈保护你。头上的两个羊角辩上上下下、起起伏伏,幸福地跳跃着。那个时候,别说和她共结莲理,即便我想上前跟她说句话,她可能连理都不愿理一下的__那么,我最终娶到了小时候看起来如公主般高傲的女孩,我应该常常在睡梦中笑醒吧?事实上呢,一次也没有过。有次和汪晋辉聊到关于婚姻的话题,他连着问了我几个百分比。他说:“小闻,我问你,世上有一半,也就是百分之五十的夫妻是不幸福的,你同意这种说法吗?”我说:“同意,当然同意,岂止一半,说不定还更多。”他又说:“我再问你,在剩下的百分之五十中,又有百分之五十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也就是说,在别人看来他们应该很幸福,就连他们自己也认为应该幸福,但是,就是找到不那种幸福的感觉__你同意吗?”我一想,还真是很有道理,说不定我和您,都是属于这百分之二十五的人呢?就说:“对,我同意。”他说:“好,除去了两个百分之五十,就还剩百分之二十五,对不对?”我说:“对”“小闻,我告诉你,就是这百分之二十五里面,还有百分之五十,也就是十二点五,是假幸福,你信吗?他们有可能是因为工作的原因,有可能是出于虚荣,还有可能是为了子女,不得不装出幸福的样子。”我心说,照这样说来,那就只有最后的十二点五是幸福的了。没想到汪晋辉又说:“好,最后还剩下百分之十二点五,这一小部分的夫妻是很幸福的了,而且是那种真正的幸福。但是别忙,小闻你发没发现?生活中凡是非常幸福的夫妻都不长久,要么毫无征兆突然就离了,要么,中途会夭折一个!”仔细想了想还真是这样,我的哥嫂就特别恩爱,大哥不管在外面挣回多少钱,都全数交给嫂子,嫂子要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哥从不过问,我的印象中他们几乎没有拌过嘴,可是,我哥不到四十岁就死了。正想着,又听汪晋辉说道:“他们可能是太幸福了,幸福得连上天都嫉妒他们。”___如此说来,这世上还有什么真正幸福的婚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