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沙枣树结出小指头般大小的果实的时候,亢小明提醒我,该为连队拉瓜了。七八九三个月是八里庄的黄金季节,此时,留队战友们的对象犹如北飞的大雁,纷纷来到部队。她们多数都住在团招待所里,有条件的则住到家属院。范正怀的对象庞香静这已经是第二次来部队了。第一次来的时候我正在团教导队集训,战友们决定为庞香静开个欢迎会。晚上,一二十人聚集在招待所的小房间里,薛宏还正二八经地朗诵了他专为庞香静写的欢迎词:你就像一缕和煦的春风,吹热了战友们的心房,你就是一只闪烁的莹火虫,为黑夜带来点点亮光,隔山隔水隔不住你对战友的思念啊,天寒地冻挡不了你对战友的热情……啊!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事隔两年,庞香静再次来到八里庄,仍旧住在团招待所里,可是,战友们多数都已经复员回乡,昔日的热闹场面已不能再现。白天,范正怀要参加连队的执勤和训练,只有薛宏偶尔陪小庞说会话。我提前几天来到八里庄,利用自己出入便利的条件,和小裴一起,她骑一辆自行车,我骑自己那辆飞鸽牌,驮着庞香静各处转着玩。五颜六色的小花朵点缀在草原上,犹如天空中闪烁的星星;大街上摆满了各种熟透的瓜果,什么西瓜甜瓜、大冬瓜、小香瓜、黑眉毛、红心脆等等才一毛几分钱一公斤,成筐的马奶子葡萄一两元钱就能买走。我们边带着小庞游玩,边给她讲述这里的风土人情:维族人的杏园子里的杏子不论斤也不论筐,而是论“摇”、论“踹”__一元钱可以抓住杏树摇一下,两元钱可以对着杏树踹一脚,掉到地上有多少就算多少。毛杏子易掉,但口感不好而且虫比较多,吃了毛杏还得用牙咬碎杏核,吃下几颗苦涩的杏仁才能保证不拉肚子;李光杏有点像是南方的李子,口感很好,却又不易掉下来。小庞一听就跃跃欲试的提议:“那走,我们也找个地方摇一下,踹一脚去?”-------------------------------县城离天山很近,气候不适宜杏树生长,最近的杏园子也在离县城三十多公里的达旺乡。达旺乡有家酱油厂,我常去找酱油厂的厂长买醋糟喂猪,因此与厂长很熟,厂长家就有个很大的杏园子。平时坐车没觉得,好像一会就到了,可是我们三个人骑着自行车足足用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了酱油厂厂长家。我们向厂长提出买些他的杏子,厂长爽朗一笑:“买啥嘛买?随便吃,随便拿。”这可把两个姑娘高兴坏了,棵棵杏树都结满了金黄色的果实,她们看见哪棵都想往上爬,爬又爬不上去,就在杏树底下像小孩似地又蹦又跳,没有装杏子的家伙,只好使劲吃,使劲往衣服和裤兜里装,可是,那能装多少?玩了一天回到招待所,范正怀、万正勋已经在等着了,薛宏围着个白围腰从炊事班的伙房里出来,两个姑娘争着上前掏出杏子请他们吃,然后就绘声绘色地讲述起去杏园子的经过。薛宏边吃着杏子边对庞香静说道:“现在挖不到老百姓埋的猪杂碎了,要不,我们可以好好招待你一顿”。小庞很是奇怪,问:“为啥子吃猪杂碎要去挖呢?”薛宏便慢慢对她讲了缘由:当地人宰猪是从来不要猪下水的,每次宰猪,他们就挖个坑将猪下水埋了。一帮四川小子每次听到附近有猪叫就去找挖过新土的地方,然后将下水刨回洗净,用卤水卤好。北方兵看见了一个劲地摇头:“啧啧,四川人太穷了,连装屎装尿的东西都吃!”次数多了,本地兵见四川兵吃得挺香,便有胆大的也夹一块尝尝,这一尝才知道装屎装尿的东西也很好吃。老百姓见每次他们埋下的东西都有部队的人来挖走,以后便不再埋了,而是直接送来卖给部队。慢慢地,饭馆里也有了卤猪肚、炒肝尖之类的菜。到最后,就连猪尿泡也卖一元钱一个,猪尾巴也要一元钱一根了。卫生队的万正勋又说,我们干脆到老百姓家买只鸡算了,反正四五元钱就能买一只大公鸡,范正怀见大伙这么热情,只好说:“嗨!买啥子嘛?我们连养得有,你们去抓吧”。等到晚上吹了熄灯号,我、薛宏和万正勋便从城墙外面绕到机炮连的鸡圈旁,正要跳入鸡圈,只听薛宏对我道:“闻平,你别去了,你的白衬衣容易被发现。”他是怕万一被发现了,对我影响不好。偷了鸡回来,又不敢拿到炊事班去弄,一伙人就在房间里用水桶先烧水烫鸡毛,接着再将水桶洗净煮鸡肉。吃着只放了点盐的鸡肉就葡萄酒,别具一番风味。小庞要离开部队的时候,泪眼婆娑地对我和小裴说:“小裴,闻平,你们吃糖时一定要告诉我啊”我和小裴对望了一眼,齐声说:“好,一定。”---------------------------------每年到了瓜果成熟的季节,各连都会采购回许多水果分给官兵们,这已经是多年的惯例了。去年这个时候我刚下来,是亢小明独自一人去的,今年他让我自己去。我问小裴去不去哈州玩?她说:“真想去,长这么大还没有去过哈州呢。可是,我要上班啊,再说,我妈可能也不同意”我便没再说什么,和张世材等人一起,几台车形成车队开赴哈州。在离哈州市区几十公里的五堡乡,各自装了满满一车西瓜和甜瓜回到八里庄团部,有的车进了家属院,有的则直开连队。我则让司机把车开到小裴家门前。只有小裴的妈妈一个人在家,我叫了她一声自己去厨房找了条麻袋,小裴妈妈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下,冷冷地瞧着我,直到看见我上车装瓜,装好以后又让驾驶员帮着放下车往屋子里搬的时候,她的脸上才露出点笑容,赶忙跑进厨房腾出放瓜的地方。见我要走,她说:“喝点水再走嘛。”我说了声“不了”心说喝什么水啊?车上这么多瓜。---------------------------------车停进后勤车库不敢到别处去,怕别人向我要瓜,就在团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到三眼泉,拐进了小裴同学家的杏园子里。上次送小裴回八里庄经过三眼泉的时候,我和小裴一起在她的同学家吃过一顿中午饭,小裴让我有机会就照顾照顾他们,否则,他们的杏子就只能拉到八里庄去卖,或者晒成杏干了。三眼泉还有一家姓习的老乡,我们连的人在这里种地的时候常在他们家出入,现在虽然不再在这里种菜了,可上下站也还常常在这里停留一下。这家人也非常热情,经常用拉条子招待我们。他们早就跟连里好几个人打过招呼,说,等杏子成熟的时候帮他们销一些。白吃了酱油厂厂长家许多杏子,照理应该帮他销售一些的,这家老乡又跟连里打过招呼,也该买一些这家人的杏子,可是,为了小裴,都顾不了那么多了。小裴同学的家人见有车开进了他们家的杏园子,连忙跑了过来。小裴同学笑眯眯地问我道:“司务长,把我们家杏子都买下吧?”我笑着说道:“那我们就光吃杏子啥也别吃啦?”她说:“你们那么多人,能吃多久嘛?”我说:“这样吧,你随便找一棵杏树,全部摘下来有多少我要多少。”听我这样说,他们立即爬上了就近的一棵杏树摘起来。我盘算着回到连队肯定还很早,天黑前就能把瓜和杏子分到各个班。然而,过了三眼泉几十公里,车子却坏在了路上,司机下车检查了一下,说是水箱里没水了。---------------------------------这是第一次遇到车子坏在路上,脑子里立即就想起部队中广为流传的一则骇人听闻的事件。说的是一位油罐车驾驶员从基地拉了油返回部队,车坏在了戈壁滩上。驾驶员便坐在车里等待过往的车辆,到天黑了仍没有车辆经过,戈壁滩上的狼群却嗅到了他的气味,向他发起进攻,他用随身携带的冲锋枪向狼群射击,打死一只,狼群便一拥而上,很快把死狼吃掉了,再打死一只,狼群又是一拥而上。但是直到把枪里的子弹发射完了,野地里仍然到处是荧光闪闪,驾驶员只好紧关车门。对峙了一阵,狼群在头狼的带领下,从很远的距离排着队向油罐车冲击,它们一只只依次用头撞击汽车的挡风玻璃,直到将挡风玻璃撞碎,驾驶员最后葬身狼腹。我和驾驶员下了车躺在阴凉的一侧,眼见着路旁电话线杆子的影子在戈壁滩上越拉越长,心里想着那位油罐车驾驶员,尽管非常害怕,两人却毫无办法。猛然间,我想起在张世材他们连打电话逗弄郑成学的事,如果想法让两根线绞在一起,电话不就打不通了?那张世材他们连就会派人来维护,那我们也就有救了。驾驶员一听我的想法,立即兴奋地跑向电杆,抱着电杆就往上爬,然而,没爬几下,却听驾驶员哎呀一声掉了下来,我忙问:“怎么了?”驾驶员说:“电杆上有刺。”原来这电杆是用天山上的白松制成的,白松的木质比较松软,长年累月风吹日晒,外面的皮掉了,便露出里面的纤维,纤维扎进肉里十分疼痛。两人只好又坐回原地。驾驶员背靠在轮胎上一边拔着扎进手掌内的纤维刺,一边长吁短叹,都在想,我们不会也要葬身狼腹吧?坐了会,我感到口渴,便上车找了两个不大不小的西瓜,一个递给驾驶员,一个给自己。驾驶员吃着瓜,说:“司务长,我们可以多吃点,等会把尿尿进水箱里。”我一听,一拍脑袋:“嗨!为啥要吃了再尿?”说罢,扔掉手里没有吃完的西瓜,爬上车就开始脱衬衣。驾驶员也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立即找了个个大的西瓜,脱下衬衣用衬衣包起来,在轮胎上把西瓜砸烂,再揭开水箱盖将西瓜汁挤进水箱里……车子回到连里的时候,连队已经吹过熄灯哨了。------------------------------早上连队没出操,集中在篮球场上分瓜。我让值班的班长找几个战士帮忙,将台秤放在篮球场中央,以班为单位,西瓜每人二十公斤,杏子每人一公斤。排长住在哪个班,就把他的瓜和杏子分在哪个班,机要干部和电台上的人单独分,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是从来不会过问的,全部由通信员负责,他们的也要比别人的多得多。战士们一人抱一个或两个,在班排和球场之间来回穿梭,象蚂蚁搬家一样。他们搬回班里就直接揭开坑道口的盖子,将西瓜放到坑道里去,待吃的时候再下到坑道里抱上来,存放的时间稍长,既冰凉又爽口。分的时候按人头分,但吃的时候就不分彼此了,一次抱上来一个两个,切开之后全班人一起吃。个别的班可以吃上一两个月。夏天里,连队宰了猪也将猪肉放进去,可以说,坑道就是边防连队天然的冰箱。我在旁边看着,连长走过来在我肩膀上拍了下:“司务长辛苦啊,昨晚那么晚才回来。”我说:“嗨,辛苦啥!车坏在路上了,差点没在戈壁滩上过夜。”连长哦了一声,接着说道:“司务长,你看干脆跟上打瓜的车再跑一趟吧?连里快断炊了,卫生纸也没有了。”边防官兵的手纸不许用带字的纸,而是由连队统一发放,我每次去八里庄都会买回一大捆,每个铺位上扔一包。正跟连长说着话,巴图跑过来叫住我:“副班长,买烟没有?”巴图一直称呼我为副班长,每次听到巴图这样叫我,就好象他仍是我班上的新兵一样,油然生出一种亲切感来。我抱歉地笑笑,说:“哎呀巴图,对不起啊,因为拉的是瓜,怕在路上耽搁久了瓜坏了,就没走城里去”。巴图说:“哎呀,没烟的日子真难熬啊,到处的墙逢、铺板逢都抠过了”他现在也是老兵了,在连长跟前说话不再象新兵时那样胆小拘谨。巴图和许多烟瘾大的战士一样,抽了烟,烟头是从来不扔掉的,而是塞进铺板逢或者墙逢里,万一哪天找不到烟抽了又再抠出来解馋。巴图曾经问过我:“副班长,你知道啥烟最好抽?”我问:“你说啥烟最好抽呢?”他说:“管他啥中华、牡丹,全他妈顶不上烟屁股。有时断顿老半天了,实在找不到烟抽的时候,我就去把平时没扔下的烟屁股找上几个,把烟丝捻在小纸条上,卷好,点上,嘶__这样来上一口,我的妈呀,那个香啊__不说了!”他边说边将食指和中指并拢放在嘴唇跟前做出抽烟的样子,看他那陶醉的表情,真让人感觉抽烟太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