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们就要离开部队了。在我再三挽留之下,亢小明最终还是留了下来;赵华平由于表现突出被留下来代理三排长;炊事班长复员,龙世奎由副班长提升为班长;赵爱成不知道找了什么人讲情,也留下来了。天刚蒙蒙亮,团里派来接老兵的汽车开出了连队,我随着老兵们一起,穿着厚厚的皮大衣,挤在挂了蓬的车箱里一同乘车去团部集中。车子经过三眼泉乡,三年里从未离开过边防的郑勇、李卫星等人将蓬布掀开,见了个女的就大叫:“丫头,你好,我爱你!”三年时间,团部门口那两排刚入伍的时候才只有一人多高的白扬树,现在已经长到拳头那么粗了。老兵们有的到过一两次团部,有的则从始至终就没离开过边防。除开本连的或者都在团部附近几个连的能经常见面以外,多数是三年前未戴领章帽徽时见过一面,三年后全都摘下了领章帽徽、才又在团部见第二面。来的时候,因为我的背包里包了几十斤大米,所以比一般人的都大,背包后面又插了双布鞋,特别显眼,加上我也是同年兵中考起军校的少数几个人之一,所以,给许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我对众多战友却都只知道名字,直到这时才将名字与人对上号。-----------------------我去后勤处办理他们的退伍手续。我先是到财务股预借了三千元钱,作为退给老兵们的伙食费,然后到军需股开据《粮食供应介绍信》,当我找到赵助理领取退给老兵们的全国粮票的时候,赵助理却怪怪地看了我一眼,说:“没有了,你自己想办法吧!”我以为真的没有了,但是退给老兵们的粮票又必须要全国通用粮票。别的连队一样有退伍老兵,不会有多余的粮票,县城里我又只认识小裴和老彭。和小裴才认识这么点时间,不好意思开口找她,想来想去,只好去找老彭。彭勇亮听了以后,二话没说就带着我一家家商店去兑换,等我兑换齐本连老兵所需的一千多斤粮票,回到后勤处的时候,赵助理却又说,全国粮票从师部领回来了。而且他还阴阳怪气地对在场的其他连队司务长说道:“你们看人家小闻多能干?根本不需要我们就把粮票换齐了,你们要多向他学习啊,都像他那样,我们的工作不就轻松得多啦?”我从郑成学和张世材那里得知,郑成学是在我之前去的军需股,而张世材则在我之后,他们两人都领到了全国粮票,唯独我去的时候没有了,我这才明白赵明钦是在故意刁难我。-----------------------全团老兵分乘十几辆解放142前往哈州火车站,每辆车的车头上都挂了朵大大的红花,车的左右两侧悬挂着大幅欢送老兵的标语。最前面是团首长乘坐的北京212,然后是团里的大轿车。大轿车里,几名战士把锣鼓敲得咚咚直响。车队徐徐开进火车站前面的广场。此刻,天空中正静静地飘着鹅毛大雪,一会儿功夫,人们的皮帽子上、衣服上便沾满了积雪。老兵们胸带红花,排着队依次从送别的人们面前进入火车车箱。火车在送别人群的注视下起动了,老兵们将头伸出车窗外,向站台上的人们挥舞着双臂,嘴里不停地喊着“再见,再见……”。最初,老兵们只是各自对着自己较为熟悉的战友大声道别,随着火车开动发出有节奏的“轰隆--轰隆--”声,老兵们对着站台上所有的人,并合着火车的节拍,一个声音地齐声大喊:“轰隆、轰隆,再见、再见!”“轰隆、轰隆,再见、再见……开始的时候,只有位于列车中部、哈州地区的老兵们在喊,但随着列车开出车站,整列车上的老兵们都一个声音地喊起来了:“再--见!”“再--见!”“再--见!……”已经见不到列车了,还在隐隐地传来那令人终生难忘的再见声。我想,他们既是在向西北大地——他们的第二故乡道别,也是在向他们生活、训练了三年的军营道别,更是在向逝去的这段青春年华道别。-----------------------回到八里庄,营房内一下子清静了许多。我骑着用当战士三年的积蓄购买的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来到小裴家院子门前,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去小裴家,心里竟莫明地紧张万分。小裴见到我显得很兴奋,带着满脸的笑容招呼道:“你来啦?”我笑了笑算是回答。她把我引进客厅,她的父亲和母亲一前一后也走了进来,我起身招呼道:“大伯”,“大妈”。她父亲点了下头,嘴里应道:“啊,来了?”站了会又走了出去。母亲脸上表情木木的没有回答,只是对小裴道:“丫头,你给人家倒茶没有?”小裴对我笑了下,说:“啊,你看我怎么忘了给你倒茶了?”我嘴里说着:“没事,没事,我不渴”,她已经倒了杯泡好的砖茶递到我手里。母亲随后也走了出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也没有问什么。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过了会她起身道:“你先坐会,我做水晶包子招待你。”我只知道当地人最好的面食就是饺子或是羊肉闷饼了,而这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吃到,却从没有听说过还有什么“水晶包子”,心想,这玩意儿究竟是咋样做的啊?见小裴在火炉边的案板上揉面、剁馅、擀皮。她的三个妹妹一溜烟跑进来帮忙。小裴不时抬头看我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两个小点的一边包包子,一边无所顾忌地打量着我,而她那胖胖的二妹却一直低着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小裴将一口有两个耳朵的平底锅放到炉子上,往锅里放了些水,将一个个鸡蛋般大小的包子放入锅里,盖上盖子,一二十分钟功夫包子就熟了。然后她用锅铲铲起放到桌上的大盘子里。包子的底部焦黄焦黄的,十分诱人。原来是我把“水煎包子”听成是“水晶包子”了。小裴收拾停当打开里间的门,跨进屋里又反过身对我道:“进来坐会吧”我便端着茶杯起身跟她到里屋。虽隔着一张小桌子,却似乎能听到双方的心跳声。在小裴面前,我这乡巴佬的本性暴露无遗。如果说我第一次面对全连人讲话还只是胆怯的话,这时却还有激动、紧张、羞惭、拘谨等等掺杂其中。我还有一种莫明的自卑感,这不仅仅是因为我还是一个拿着战士津贴的学员,更是因为她的天生丽质让我自惭形秽。我努力搜索着合适的话题,以图解除眼前的窘境,半天才想到一句:“团里好多人都认识你呢。”她马上说:“是不是?我只去过你们步一连啊。”“因为你长得漂亮嘛”我说。她脸红了一下,却歪着头故意问道:“我漂亮吗?”眼里露出一丝调皮。我说:“当然”。正想接着说:“你的确很漂亮”这时她妈妈手里提了个茶壶进来,往我杯子里加了些茶便又走了出去。稍停了会,她说:“我高中毕业后曾谈过一个,他是我的同班同学,本来没有什么,可是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说着,她从柜子里翻出她的像册让我看,并指着一个瘦高个小伙子说:“就是他”。我只是看,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本想告诉她自己与郑小芸的事,想了想又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慢慢地似乎可以打开话闸子了,她的妈妈却又手里拿了块抹布走进来,待她妈妈东抹一下西抹一下走出去之后,我却失去了再聊点什么的兴趣。小裴摆弄了一会自己的指甲,起身打开她们家那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她“啪啪”拧了几下,电视里全是闪烁的雪花。我对小裴说了声“我出去一下”就走出里间。见两位老人都在客厅里默默地坐着,我自己找了个凳子侧身坐下,然后对他们道:“大伯,大妈,不知道老彭告诉过你们没有?我现在还不算是干部,还只是一个学员呢。”小裴父亲显出很不在乎的样子说:“学员关啥子事?学员就学员嘛。”她母亲接着说道:“你是学员我们不在乎,反正实习期满就转为干部的,只是我养大这几个丫头也很不容易,以后不能亏待了……”她正要接着往下说,小裴走了出来,很不高兴地对她妈妈嚷道:“妈,你说这些做啥?”说完冲我笑笑走到外面的院子里。我随后也向二老告辞出来,对小裴说了声:“我走了”。她只是说了声“你要走啊?”便去为我打开院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