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草原上,有一大片长着齐腰深的芨芨草,因为牛羊对芨芨草不感兴趣,教导队就把这里选作了战术训练场。负责战术训练的教员用小喇叭“嘀嘀嘀”地指挥着全团骨干们在芨芨草的空隙处一会起立,一会卧倒,一会高姿匍伏前进,一会低姿匍伏前进,一会投掷手榴弹,一会抵近射击,直到“攻下”目标,一趟下来少说也有四五百米。卧倒时,要求左手向前伸出,身体顺势匍匐在地,与此同时,右手摘下身后武器由后至前迅速推出,在卧倒的同时瞄准目标。所有这一连串的动作中,左手先着地并向前滑行,是最关键的一步,如果掌握不好,要么整个身体重重摔倒,要么膝盖先着地,肘关节磕在地上,很容易受伤。左手着地并向前滑行时,如果遇到较为平坦的地形还好,如果是遇到凹凸不平的地面或是地上有石子,左手手掌也容易受伤。此刻,红红的太阳像一团巨大的火球悬挂在草原上空,一群群牛羊懒洋洋地啃食着青草,七八个男孩女孩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远远地看着他们。不幸,我的左手手掌被一块尖利的石子给狠狠划了一下,留下一道深深的口子,我忍住痛用手绢包扎住。如雨般的汗水浸入眼帘模糊了视线,用衣袖抹一把汗水继续跟着队伍前进。厚厚的卡其布军装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袖口上,背心处,留下了一块块白生生的汗渍。来来回回跑过几趟以后,教员接着讲评,队伍中却扑通扑通接二连三晕倒了好几个,众人七手八脚地掐住人中,再用水壶里的凉水喷到脸上,待苏醒转来后扶到一旁休息。浑身像散了架似地疼痛,我用来包扎手掌的手绢被鲜血浸透了。回到教导队,张世材重重地往铺位上一坐,床板被压得吱吱嘎嘎作响,他叹了口气说道:“奶奶的,早知道这么苦俺就不来了。”我用一只手洗完脸,薛宏帮我把毛巾拧干挂到铺位前的绳子上,他见我愁容满面,就问:“手很痛吗?”我说:“不是。”“那你咋愁眉苦脸的呢?”我只好如实告诉他:“好久都没有收到郑小芸的信了。”“没收到就算了嘛,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看她也不算多漂亮,以后找个比她更好的气气她”,他安慰我道。大半年中,郑小芸的每一封信,每一句话都是我强有力的精神支柱,我已经习惯了每隔二十来天就收到她的一封信间或还有一个小包裹。如今,我的第三封信又发出去二十多天了,仍是没有任何音讯。-------------------当如火的太阳慢慢隐入地平线之后,天气骤然变得凉嗖嗖的了。“早穿棉袄午穿纱,脚登火炉吃西瓜”__这两句顺口溜很形像地描绘了当地一天几变的气候。结束了一整天的训练,骨干们一边喊着番号一边列队回到教导队。县城最东面,团部旁边电厂那高高的烟囱冒出浓浓的黑烟,遮住了大片天空,一大群乌鸦嘎嘎地在头顶上盘旋着,带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刚把布满泥土和汗渍的卡其布军装脱下,换上干净的的确良军装,有的人正把脸埋进洗脸盆里“噗噗”地洗漱着,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警报声,听到有人大声喊道:“卢国强失踪了”。教导队全体人员听到警报立即集合到操场上,队长大声命令以班为单位分头寻找,各班便朝着不同方向分散开来。不多会儿,却又听文书跑来传达队长的命令:各班撒回,卢国强已经找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到了第二天中午才得知。步兵一连有一名与廖正天他们同一批入伍的战士叫宋绪东,这个宋绪东最开始也像我跟薛宏那样,满怀希望要到部队上学一门技术,再不济也弄个班长或者副班长当当。但是,也许是他的表现不好,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眼看就快满三年了,他不仅没有学成技术,就连正副班长也毫无希望。这天下午,轮到宋绪东在弹药库站哨,他先是给军械保管员卢国强打电话,说是师里的工作组来检查弹药,让卢国强赶快到弹药库去,卢国强信以为真,抓起钥匙就往弹药库跑。来到弹药库,却只见到宋绪东一个人,他想也没想一下就去开弹药库。待卢国强刚刚打开弹药库的大门,宋绪东便从背后袭击,用枪托把卢国强砸昏在地,然后拖到库房里面用手榴弹在卢国强的头上狠砸了几下,见卢国强已死就用弹药箱子将其埋了起来。随后,他又打电话到团里,仍然谎称师里的工作组已经直接到弹药库来了。赵副团长接到电话立即让通信员通知有关人员,他一个人先赶往弹药库。到了之后并未发现有什么工作组,却见弹药库的大门趟开着。赵副团长正在纳闷,突然听见宋绪东在弹药库里大声叫道:“赵副团长,你别过来!”赵副团长循声望去,赫然看见宋绪东在黑洞洞的大门里正用冲锋枪瞄准他呢!赵副团长立即退到宋绪东的瞄准线之外。就在赵副团长思索着如何控制眼前局势的时候,团里那些接到通知准备来陪同工作组的相关人员赶到了。宋绪东一看来了这么多人,以为都是来对付他的,便拉燃一颗手榴弹朝外就扔,但是,手榴弹碰到弹药库大门通道的墙壁上又弹了回去,把宋绪东自己的肚子炸了个大窟窿。在清理弹药时,发现有几箱手榴弹的防尘盖已经全部揭开了,拉火索暴露在外面,其中一箱的拉火索还被宋绪东拧在了一起。假如宋绪东不是向外扔手榴弹,而是直接将那箱拉火索已拧在一起的手榴弹拉着,进而引爆整个弹药库,那么,不光弹药库外面的那些人,即便是团部甚至整个八里庄县城都将被夷为平地!两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起因仅是这么一次简单的骨干集训,小小一个班长副班长,却承载了多少战士们多少希望!有的人要经过一个多世纪才能完成他的一生,而宋绪东和卢国强,他们才二十来岁就死了,这二十年时间仍然是他们的一生。我的影集里一直还留着卢国强为我照的照片,可是,如果人死可以投生的话,他转世以后的年龄都已经远远超过他死时的年龄了,好让人感慨!没人能够把握生命的长度,只能尽量延展生命的宽度,利用好每一时、每一刻。-------------------天气渐渐凉下来了。教导队停训一天,与二线其他连队一起到农场收割麦子。团农场离团部大约三十公里,位于巨型老虎的前脚掌处,占地两三千亩,周围用一人多高的土墙围起来,四角分别有一口几十米深的机井,机井上搭建了小房,像是警卫的哨所。平时由一二十名战士在这里负责耕种,主要生产小麦、油菜和豌豆,到了收获季节,全团出动展开收割。整块的麦田一直延伸到山脚下,一阵风刮过,金色的麦浪起起伏伏,几百人排成一排齐齐向前推进,官兵们弯腰用齿镰割下带穗的麦杆,一堆堆地放置在身后,场面十分壮观。从这一头割到那一头,也就到吃中午饭的时间了,炊事班将做好的饭菜送到地里。其他连队吃的是红烧肉、辣子鸡块等好菜,只有教导队吃的是白水面条就白菜土豆。骨干们端着饭碗,心里不停地诅咒着司务长曾江锋。在我的讲述中,提到曾江锋的次数并不多,但他却是一个很有特点而且极富戏剧性的人物,看到后面您就明白了。曾江锋提干前是特务连的饲养员,前几年提干不需要经过军校培训,只要表现好就行。据说因为有次刘团长检查工作,看到特务连养的十几头肥猪全都有一两百斤重,而且个个油光水滑,刘团长当场大加赞扬,随后即把饲养员曾江锋突击提干调到教导队任司务长。曾江锋的长相很奇特,鼻子塌塌的,眼睛又小又圆,一对大大的招风耳,脸上疙疙瘩瘩凹凸不平。他还特别爱召集骨干们训话,嗓门比队长的还要大,骨干们怕他胜于怕其他队干部和教员。由于没有受过正规训练,每次他站在队列前讲话的时候,张着五根粗大的手指在耳朵旁一晃,便算是敬军礼了。生就这么一副尊容,他却在建设兵团“红星二场”找了个如花似玉的对象,常常见他与对象一起来到教导队,对象总是低着头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他则大步流星,昂首挺胸,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只有在这个时候,骨干们才敢大着胆子起哄,与他开开玩笑。当司务长必须记账,对本单位的伙食进行核算,团财务股则不定期地进行帐务检查。每当财务股的干部到教导队查帐之时,曾江锋便早早地备好了酒菜,财务干部要查完再吃饭,他则说:“不忙,不忙,我的帐简单得很,一会儿就查完,吃了饭再查不迟!”待人家喝得醉醺醺的以后,查帐的事便不了了之。这天,财务干部又来查帐。这次检查的第一个单位就是教导队,所以,离吃饭时间还早得很,曾江锋只得犹犹豫豫地将锁帐的抽屉打开。财务干部一看,哪有什么帐啊?全是一卷一卷用橡皮筋扎起来的单据___他根本就不会记帐。虽然不会核算,但他却很抠门。平时的副食老是土豆白菜,很少换过别的蔬菜。做面条时就用白水煮好放入盛了凉水的行军锅里,只放了点盐,没有油,也没有菜。骨干们吃不完的馒头他从不许倒掉。如果让他在泔水桶里或是地上发现被扔的馒头,他要么强迫扔馒头的人将脏馒头吃掉,要么把脏馒头分开放到每张餐桌上,直到看着大家将脏馒头吃完,这才宣布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