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说了声:“抓紧时间洗漱”,全班新兵便都把脸埋到洗脸盆中,噗噗噗地洗开了。正洗着,连长,指导员,副连长一行四五人走进了我们班,后面跟着赵排长。连长挨个和新兵们握手,边握手边关切地问:“怎么样?你们有些是南方人,来到北方还习惯吧?冷不冷?想不想家?”还没等人回答,他又问:“是哪个新兵喊番号喊五啊?”我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班长在旁边用手指着我说道:“唔,就是他。”连长笑眯眯地握住我的手问:“叫啥名字?”“闻平”我答道。“高中毕业?”他又问。我回答:“是。”“我们班就他和张世材两个高中生”班长在旁边补充道。连长嗯了一声,说:“嗯,好,好好训练。”在和龙世奎握手的时候,他开玩笑地说道:“小胖子,磕睡挺大的啊,以后要提高警惕哦,不然,小心对方的人摸过来把你背过去了你都不知道,到时我还得带上全连的人再把你抢回来。”屋内的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连长他们离开之后,张世材幸灾乐祸地说道:“哈哈,我们班这下可出名了,俩活宝。”班长正色制止道:“说啥呢?出啥名?都是新同志,不利于团结的话少说啊!谁能保证一辈子不出错?”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到班长,我就觉得他特别亲切,就象我大哥一样。我大哥对我也很好,如果不是大哥大嫂在家里面顶着干农活,我就不可能读到高中毕业了。我将手掌浸在洗脸盆里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连长的这双手,是我从小到大握过的最大官的手了,在此时的我看来,班长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而班长上面还有排长,排长上面还有副连长,更别说管着一百多号人的连长了。但如果此时有人告诉我,将来我的职务会比连长还要高,那么,不仅是这十来个正在抱着各种各样的心态嘲笑我和龙世奎的人,即便是我自己,也肯定会认为这是痴人说梦。——————————————洗漱完毕,值班员吹响了开饭的哨音。全连官兵先是在饭堂门口集合,唱歌,然后鱼贯而入。会谈会晤站没有单独开伙,站里的五六个官兵说说笑笑地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其中两个年轻的翻译官与汪班长是同年兵。饭堂的正面墙上挂有一口大电钟,但是只有在发电的时候才走一会儿。铺了砖的地面上,摆放着二十多张方桌,方桌的桌腿可以折叠,每当开会,学习或是看电影的时候,就把桌面取下、收起桌腿靠墙放在一边。刚到连队的那几天,我每顿能吃五六个馒头,之后便只能吃两三个了,龙世奎每顿都要吃十几个,别人是一次手里只拿一两个,吃完再去拿,而他每次去蒸笼里取馒头,是将五六个馒头叠在一起,双手用力挤压成饼再吃。他也因此得了个外号叫“龙馒头”。早餐的副食是炊事班用大水泥池泡制的红白萝卜、芹菜等咸菜,有时也会有一碟红豆腐或油泼辣椒面,我特别喜欢将馒头掰开,从中间抹上些红豆腐或辣椒面,很开胃。饭堂内,只听见筷子敲击饭碗时的噼噼叭叭声和咔咔的咀嚼声,偶尔有老兵小声说句什么,连长会立即站起来大声吼道:“别说话!”有的时候,连长还规定必须在五分钟内吃完饭。他站在饭桌旁卡着表,待全连人进入饭堂各自坐在座位上,然后一声令下:“开始!”他自己也立即坐下吃饭,并边吃边看表,时间一到,他大喊一声:“停!”不管你吃完没吃完,吃饱没吃饱,都必须立即起立走出饭堂。这时,饭堂里只剩下会谈会晤站的几个人还在细嚼慢咽着。我的吃饭速度一直很快,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养成的。明明知道吃得太快了不利身体健康,却还是想慢也慢不下来。中餐一般是三菜一汤。主食仍然是馒头,偶尔吃一顿米饭。每当这个时候,四川兵们便会蜂拥而上,满满地盛一大碗,可是,吃得慢些的人吃完第一碗想再去盛的时候,蒸笼已经见底了。————————————————张世材刚刚到连队那天,连背包都没打开就到篮球场上抱个篮球砰砰砰地跳开了。有些老兵因此看他不顺眼,说他太油了。吃饭的时候总是找他的茬___张世材去笼里拿馒头,他们故意撞他一下,把他手里的馒头撞落到地上;张世材去打汤,他们又故意用勺子碰他的汤碗,把他的碗给碰掉进盛着汤的行军锅里。张世材却不敢发火,只是无奈地瞪他们一眼,那几个老兵反而恶狠狠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似乎只要张世材稍有反抗,便立即拳脚相加。大多数当过兵的人都知道一种有趣的现象,即:凡入伍前比较调皮的,几年过后都变得老老实实了,而入伍前比较老实的,几年之后反倒变得比较油滑了。这是因为,所有的老兵、班排长们平时都把注意力放到那些调皮捣蛋的士兵身上,而对待看起来比较老实的新兵,则不怎么管他。连比较爱兵的班长,都默认了别的老兵欺负他手下的新兵,只管坐在饭桌上冷眼旁观,似乎也为这种现象提供了佐证。班长汪晋辉是一个早我们三年入伍的湖南兵。听指导员介绍,我们班长已经是第三次训练新兵了,经他训练过的新兵有些已经提干,有些正在上军校。连里有心培养他,但是现在提干都必须要先经过军校培训,汪晋辉却考了几次都没考上。指导员名叫闵来富,战士们私下里都称他“弥勒佛”,这里先把他放一放,后面还要专门提到他。会谈会晤站那两个与班长同时参军的年轻军官,时常穿着干部服、背着手枪出现在操场上,我想,班长看到他们的时候,他内心的失落感肯定是很强烈的,但是,他仍然不急不躁,认认真真地训练我们。汪班长跟我们一样也很爱吃米饭。他说:“在北方,大米是粗粮,面粉才是细粮,不像我们南方正好相反。部队的粮食供应享受优待,百分之七十是细粮,百分之三十是粗粮,所以吃米饭的时候很少,慢慢你们就习惯了”。接着他教我们:“下次吃米饭的时候你们先少盛一点,等吃完了,再去满满地盛上一大碗,这样就能够吃饱了”。接着又对张世材说道:“你以后没事就在班里面看看书,学习学习,要不就跟家里写写信,实在坐不住,你去捡煤渣做好事去,去炊事班帮伙也行,别老去操场上蹦达。你看有几个新兵打篮球的?说别人是活宝,我看你才有点像个活宝,那些老兵不收拾你才怪。我当然不会打你们,但是其他班长可就没我这么好脾气。还有你个龙世奎,竟然怪我不叫醒你,要是换了别的班长,他用腰带叫醒你!这是在边防上,随时都要有警惕性,你就是睡觉也得把一只耳朵支起。”大伙齐齐转过头去望着龙世奎,只见他悄悄地伸了下舌头,做了个怪像。“不管你们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来的,既然来了,就要好好训练。讲什么保家卫国、献身国防,那些都是大道理。训练出过硬的素质,站好岗、放好哨,就是在保家卫国,就是在献身国防!训练的时候吊二朗当,到时候敌人来了,别说保卫国家,怕是到最后你连自己都保不了”。汪班长训了一通之后,手里捧个茶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和新兵们拉起了家常。一会问这个有没有对象,一会又问那个以前在家干什么,有什么特长和爱好,一会又教大伙说m国语:“格拉呕喽口(举起手来)”、“灾吾斯格托吓喔勒阿拉哧轨(缴枪不杀)……”——————————————操场上,我头上戴着羊皮帽,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裤,手戴皮手套,脚蹬大头鞋,和其他新一起,站成几排随着班长们“一二”、“一二”的口令在操场上拔慢正步。在各种步伐中,正步只有在庆典阅兵的时候才会用到,但也是难度最大的一种,训练最常用的方法就是踢慢正步。每当班里的战士们不听话或者班长情绪不好的时候,往往就罚大伙踢慢正步。班长叫“一”,新兵们便将右脚踢出,叫“二”的时候再放下,接着再换左脚。如果班长叫了一之后不叫二,战士们就得将腿脚绷直了,在离地约二十公分的空中平放着,直到弄得双腿发酸,摇摇晃晃。某天班长正训练我们走正步,操场另一端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只见李卫星倒在水泥地上滚去滚来哇哇大哭,四班长和另外几个班长脚上穿着厚厚的毛皮鞋,正朝他的身上猛踢。李卫星是个大块头,当兵以前在家开过好几年的手扶式拖拉机,他可以倒立着在篮球场上“走”大半圈。可是,他的队列动作却总是达不到要求。李卫星走路是外八字,还经常出左脚同时出左手,像个木偶一样。纠正了几次纠正不过来,他的班长毛了,把另外几个班长叫在一起,合起来给他“开小灶”。刚才还背着手在操场上转去转来的连长副连长还有赵排长,这时却连一个都看不见了。汪班长叫了声“停”,连忙跑了过去。所有的新兵全都站立在原地远远地观望着,没有谁敢乱动一下,生怕下一个挨打的就是自己。汪班长资历比较老,他一过去,其他班长们便全都住手了,李卫星仍兀自坐在地上抽抽噎噎的,他的班长叫了声:“起来!”他这才乖乖地起来站到队列里去。看着汪班长转身往回走,我小声地对站在身边的薛宏说道:“还是我们班长好”。“就是”薛宏轻轻地嘟囔了一句,声音有点发颤,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被眼前的情景吓着了。汪班长从不像别的班长那样成心折腾人,即便是哪个新兵的动作不太规范,他也是耐着性子一遍遍地纠正。想想十多年前我见到的解放军,个个都象汪班长那样和蔼可亲,我跑到队伍里捣乱,他们也并没有呵斥我,而是这个摸摸我的头,那个拍拍我的肩,并掏出水果糖给我吃,嘴里还一个劲地叫:冲啊!冲啊!可是,等我也成为解放军之后,这感觉就大不一样了。尽管我时刻小心翼翼,班长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最终,还是因为一件小事而挨了一顿拳脚,但打我的不是我们的班长,而且是在新兵训练即将结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