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是傅清寒记忆中少有的热闹时候。沈靖川好客,宴请了沈家在京城的几个亲朋好友府中一聚。孩童打闹,宾主酬酢的气氛,在经历了繁缛疲惫的官司之后,他便觉得倒也不错了。
女眷之中还看到了带着善儿的小宛,傅清寒朝她一笑,走过去揉了揉善儿的脑袋,“上次说的那店面我已盘下来了,金匮的胭脂水粉在京城向来好卖,你又自小熟悉这些。隔壁香蜡店的老板娘和沈家做了多年生意,是个熟人,遇事可以找她帮衬。”
“阿还,我实在不知怎么感激你……”
“哪里的话,我只怕你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负,可惜我不能在京城多留几日了。”傅清寒道。
“你这便要走了?沈家老宅翻修好了?”小宛惊讶。
“被烧抢得不成样子,”傅清寒摇了摇头,“我大哥惦记着祖宅,我陪他一道回去。”
他说着,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搜寻沈晏周。隔着觥筹交错的酒席,蓦地见他独自坐在灯影阑珊的角落,安静地凝视着青玉酒盏中一汪银辉摇碎的明月。
沈晏周素来是不凑热闹的,就像是朵向阴的花,冷处偏佳。这是种让人嫉恨又神往的孤独,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都无法打破。
而就在这一刻,他抬起了头,朝傅清寒莞尔一笑。
傅清寒瞬间觉得周围一切都模糊了,唯有这微笑如此真实。他振衣而起,走到沈晏周的身边,短短十余步竟微微喘息起来,额头也沁出了汗水。
“三弟……”沈晏周自斟自酌,略带醺意。
“我来陪你喝。”傅清寒长袂一抖,广袖相覆之下,悄悄握住了沈晏周微凉的手。
沈晏周一怔,旋而笑意更深。
傅清寒与他喝着酒,时不时敬宾客一杯。沈晏周手心忽然发痒,发觉傅清寒正在他手心里写字。一边敬酒,一边还偷偷写字,沈晏周低声笑嗔道:“三弟真顽皮。”
傅清寒写了四个字,就再次牢牢握住了他的手,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
人和人的相识相守,经历种种波折,却仍不愿放手,这样的感情,需要多少的缘分。人生在世,又不过短短多少载,能执一人之手,何等幸运。
不过十指相握,却连心都温暖了,人类真是微妙的造物。沈晏周深黑的瞳仁中,仿佛有一束光,引着人越陷越深。他字句清晰,声音沉静,叠起的眼梢饱含了由衷的笑意,“……好,与子偕老。”
众人听不清沈晏周说了句什么,只见傅清寒仿佛醉得厉害,白皙的面容泛了红,一贯紧绷挺拔的脊背松懈下来,斜倚在沈晏周肩膀,深埋下头去。
“三弟醉了,我送他回房吧。”沈晏周扶着傅清寒站起身,勾唇微笑道。
沈晏周思乡心切,傅清寒陪他回了金匮,城中虽断壁残垣,但百姓业已开始修缮房舍了。
沈府在战乱中被火烧过一番,又遭流匪抢掠,春风一吹,野草荒芜,破败不堪。季节交替的时候沈晏周的咳疾最重,傅清寒忙找了城里工匠先将他住惯了的小屋简单修葺出来,其他日后再作计较。
过了半月有余,细雨霏霏,江南初春已至。傅清寒已着人将沈家老宅修缮完毕,庭院幽静宜人,一扫战乱后的荒凉凄切。是日他从外面回来,见沈晏周亲自用铁锹在小院中掘坑。
傅清寒吓了一跳,丢开油纸伞冲上前一把抱住他,抽出他手里的铁锹,“……哥,你做什么呢,下雨冷,快回屋里歇着。”
“我想趁着春雨,种一株梅花。”沈晏周过去自恃内功强横,风里来雨里去,向来不把天气放在眼里。如今淋了雨咳嗽起来,他看去有几分懊恼。
傅清寒心里知道,当初庭中被沈晏周一掌劈断的梅花几乎成了他的心病。他瞥着脚边一棵细弱的小树苗,捡起油纸伞递给沈晏周,又脱下外衣披在他身上,嘱咐道:“我替你植,你在一旁看着。”
他说完就挽起长袖,干脆利落地挖起树坑。
沈晏周替他撑着伞遮雨。细密的江南春雨拂在油纸伞上,沙沙作响宛若絮语。
挖好了树坑,沈晏周把伞递给傅清寒,双手扶着树苗放入坑中,捧起一抷泥土,洒了上去。傅清寒蹲下身,一手举着伞,一手填土。他很快将树坑填好,拉着沈晏周站起来,两个人躲在雨中伞下,注视着吸足了雨水的细弱树苗。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长大开花。”沈晏周叹道。
“放心,不会太久的,”傅清寒柔声劝慰,“等梅花开了,我陪你喝酒赏花。”
“说定了。”沈晏周神色一缓,瞥了眼傅清寒完全淋在雨中的右肩,用手指将倾向自己的油纸伞轻轻推正,微笑着说。
傅清寒受了皇帝密旨,这两年奔波于漠北和江南。时已正月,北方大雪纷飞。
大漠的酒馆中,傅清寒披着厚实的裘衣,啜着手中温热的酒。同桌的三人,一个是刀疤脸大汉,一个是娃娃脸青年,还有一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童。
只听得酒馆一隅有个醉汉嘻嘻笑道:“……想知道玄金杖在哪儿,要给我这个数!”
孩童立刻回头,望着醉汉伸出的五个手指。与醉汉攀谈的那几个江湖人士的神色看去既有些狐疑,又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