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她以为自己凶狠极了,但看在旁人眼中,就像是只炸了毛的小奶猫,一双肉爪也毫无威慑力,柔软的嗓音也只会如娇嗔般没有力道。
偏偏,还真把人给唬住了。
江妄抬手把缰绳往柱子上套去,赶在宋知渺斥声前,沉声道:“下次教你骑马。”
宋知渺的确准备骂他来着,虽然她骂人的话语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对上江妄沉淡的脸色便压根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江妄一出声叫她怔了一下,反应了片刻,才霎时回神惊呼道:“当真?那便说好了!”
“嗯,小一些的马儿不会这般高,你若能爬得上去,我便教你。”
“什么爬!那是翻,是翻身上去!我可以的。”
江妄套好缰绳回过头来看向她,视线落在已是云开雾散的娇容上,而后又上下打量起她的衣裙。
因着骑马一路颠簸,原本平整秀丽的莲白裙生起些许褶皱,方才也因着繁琐的裙摆令她动作甚是不便。
宋知渺察觉他的视线瞬间反应过来,垂眼瞧见自己不算整洁的衣衫,忙慌着抚平褶皱,急促表示:“我知晓,我会准备利落些的衣裙的。”
末了又忍不住嘟囔着:“还不都怪你,谁知你会让我骑到马背上的,裙子都皱了。”
又是这副不设防的软糯模样,微嘟着嫣唇抱怨,鼓鼓的脸颊像是受了多大气一般。
江妄目光微沉,动了动嘴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抿住了薄唇,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没法再瞧小姑娘的娇嗔模样。
整理好裙子,宋知渺一路跟着江妄朝着云澜戏馆里走了去。
本以为在远离城中一段距离的位置应当不会有太多人在,却没曾想入了内里竟是人满为患。
“爷,里边请,可有订位?”门前招呼的小厮热情似火,里头都满得快塞不下了,一见来了客人仍是咧着一张嘴就迎了上来。
江妄微微颔首,小厮便笑着问:“请问爷贵姓,定的是哪间包厢,小的这就带二位上去。”
宋知渺瞥了一眼几乎是人挤人的大厅,不大的堂厅内竟要坐这么多看客,那岂不是人人都得挨着一起坐了,她倒是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还好江妄提前订了雅间。
正想着,却闻江妄在一旁顿了一瞬后,干涩道:“姓江,包厢名我不知道。”
宋知渺一怔,小厮也怔住了,他忙垂头查看手上的册子,很快又抬头道:“这位爷,今日咱这没姓江的订房,可是您底下的下人订的,不若让小的同您下人问问吧。”
的确是云烈订的,但江妄也很快意识到,他们出行自是不会自报姓名,云烈也只会是用了不知何样的假名订下了雅间,此时似是只能直接报出雅间名称,可关键是,云烈并未提前告诉他,本也没必要提前告诉他。
宋知渺疑惑地看着江妄,身后有人挤进厅中,她为避免触碰,不得不朝他靠近了些许,贴着他的衣袖忙问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若是换作江妄自个儿,堂厅内随便一处落了座便可坐着听曲儿,也就是此前云烈絮絮叨叨说着京中贵女这般身份出门,自是去到何处都会在安静宽敞的雅间内,听曲儿的戏馆人来人往,定是要雅间才算妥当,这才随口允了他去提前订下。
可这会知晓雅间信息的云烈还在徒步走来的路上,江妄眉心微动,侧头问她:“你想坐雅间?”
从未挤过大厅的宋知渺不解地眨了眨眼:“你莫不是要让我在大厅听曲儿?”
江妄噎了一下,又转而问小厮:“可还有空余的包厢?”
小厮为难地回答:“爷,您也瞧见这里头已是满实满载了,实在是没得空余包厢了。”
报不出何人订的房,也报不出订房的信息,饶是小厮瞧出来人气质不凡身份高贵,也没法随意将人带上还未来客的已订包厢,来此的人有平有贵,自是不能出半点差错的。
但小厮也是个有眼力见之人,一瞧两人这副模样,就像是相约来此听曲儿的小男女,这会子这般尴尬,只怕是会坏了事,连忙又堆起笑来,提议道:“不若让小的在大厅给二位安排个位置吧,中间的,偏侧的都有,听曲儿讲的也是个氛围,尝试一次也是不错的体验呢。”
小厮这般说起,倒叫宋知渺有了些许动摇。
实则她也曾在高处的雅间期待地瞧见过大厅内热闹氛围景象,心中也曾想着,若是身处人群中,是否又会是别样意境,但显然她的出行不论是与家人还是此前与陈堰出行,都是不会有这样的安排的。
江妄蹙着眉正思索着如何解决,便感觉到一旁有一道轻柔的力道拉了拉他的衣袖:“我觉着不错,你觉得呢?”
江妄一怔,没曾想宋知渺竟会愿意,视线扫了一周大厅,很快做了决定:“偏侧一些吧,中间人太多了。”
“得嘞,爷,小的这就去安排。”
本还有些期待的宋知渺,在跟着小厮和江妄一路朝偏侧挤去时,便逐渐有些烦闷了:“怎能这么多人,位置还这般远,都怪你,连订的什么雅间也不问清楚。”
宋知渺嘟囔的声音很小,也就是随口抱怨一下,实则心里也并无太大的排斥,也未当真想要怪江妄,总归是觉得江妄哪能在嘈杂的堂厅中听到自己的抱怨。
谁知,江妄还真听见了:“方才你还说觉得不错的。”
宋知渺瞪了他一眼,该他回答时他总抿着唇沉着脸不说话,自己随口说两句时又逮着不放,真够讨厌的。
正想回他一句,一旁有人忽动椅子,一下挤到了她的腰身,叫她身形不稳顿时晃了身子,下意识就伸手攥住了江妄的衣袖,稳住了自己,也险些将他衣襟拉下肩头。
宋知渺回过神来,一见被她扯弯了身子的江妄一时有些尴尬,正要讪讪地收回手时,却被江妄一把攥住了手背。
宋知渺一惊,当即以为江妄这是要拉她的手,这可成何体统,忙斥道:“你别……”
话还没说完,手却被江妄一把扯到了他袖口处,而后他便放开了,一副你想胡说八道什么的样子,淡声提醒她:“抓这,你抓那成何体统。”
他还好意思说她成何体统!
到底是谁成何体统啊!
宋知渺气呼呼的表情只怼上了江妄的后脑勺,小厮在前面热情吆喝着,江妄迈步跟上,连带着衣袖也一并带着她继续前行。
今日一路当真是几经波折,总算在小厮带领的偏侧位置落了座,宋知渺重重地喘了口气,垂眸却又见自己的裙摆被方才走来时挤出了褶皱。
柔嫩的小手抚了抚裙身,露出烦闷的小表情,到底还是心疼这件头一次穿还甚是喜欢的新裙子的。
不过心疼归心疼,宋知渺抚平了裙身后又松了口气抬起头来,侧头瞧见就坐在身旁的江妄神色淡然,像是丝毫未被周围嘈杂繁乱的氛围所影响,不由问道:“你此前在边北时,常在戏馆听曲儿吗?”
“不常听,同底下的士兵去过几次,听不太明白。”
“那你平时都干些什么啊?”
“操练,训兵,野战实训。”
说完这话,连江妄自己都觉得自己所说之事对于女子来说应该甚是无趣,他的生活也本就是如此,他有很多事要做,但很多事却又是一成不变枯燥无味的。
他不由想到皇上和太后不断规劝他寻个合适的女子的那些话。
此番与宋知渺相约,虽本是为了做戏,但他也为求戏做得真实,当真费了心思安排了一番,但显然一路上状况百出,换了谁都不觉是一趟愉快的出行,但这实在不是他擅长之事。
由此也可见得,大抵是都不会合适的。
正想着,宋知渺却忽的蹭近了些许,像是一下被勾起了兴趣一般,连声音都有了起伏:“野战实训是什么,就是当真去到荒无人烟的野外之处吗,如今天下太平,周遭又无敌人,那你们在里头做什么?”
江妄一愣,狐疑地转头朝她看去,只见少女湛着眼眸,全然不是装出来的模样,像是当真感到新奇有趣一般,他动了动唇回答道:“即使无敌人,即使未有战争,也当时常警惕,训其身心,才不会在长久的安定太平下懈怠。”
“哇,好厉害的样子。”宋知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如此也当是算这个话题应该落下了,而落下后应当就是相继无言的沉默,至少江妄是这样觉得的。
可谁知,宋知渺脑袋瓜子又忽的想到了什么,兴致勃勃问:“那你们在林子里吃什么喝什么?狩猎吗?”
她问题怎这般多。
江妄还是如实回答她:“不似浅林中狩猎,深山之中能吃什么便吃什么,若有猎物,也得视周围情况和自身实力行动,不一定能有机会狩猎。”
山中情况复杂,若惊动了兽群,只会叫自己陷入险境,不同于如今贵族人家寻乐练术般特去浅林中狩猎,他们在那里头的时候,大抵都是吃野果果腹,运气好时大抵能吃上肉,但更多时候是精神紧绷劳心竭力地应对艰难的生存环境。
但说这些,打小衣食无忧的宋知渺又怎会明白,既是不明白,又何来的兴趣继续攀谈下去。
宋知渺的确是听不懂,但却又听得津津有味。
或许她并不如宋今晏那般有着狂热坚定的从军信念,却也同样对着这些挥热汗洒热血的士兵将领们有着崇拜和敬仰之情,这些艰苦之事饶是这般浅听一番,也叫人觉得甚是厉害。
江妄不难瞥见宋知渺眸底湛着的光亮,好似他们当真是正在相处了解的男女,而她因自己简短讲过的经历而感到欣赏和认可。
但此时周围并无人认识他们,一路紧盯他们的眼线也还在赶来的路上,她需不着做戏给任何人看。
见她似是还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他,江妄却是先一步开口,指了指不远处的台上:“开始了,看戏吧。”
宋知渺一听,又饶有兴致地被台上的动静吸引了视线,灼灼目光不再落于他身上,又叫他不由在心底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戏曲开演,周围也逐渐静了下来,唯有台上或高或低的调子蜿蜒婉转。
江妄目不斜视,似是看得极为认真,实则却是不断飘远了思绪,压根没能注意台上演绎的内容。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身侧微动,江妄正要转头,肩上却忽的一沉。
他一愣,侧眸便见自己肩上靠上了一个黑乎乎的脑袋。
方才还一副嫌弃此处拥挤嘈杂的宋知渺,竟就在这般环境下沉沉睡了去。
她向来起不了早,今日因着江妄前来,本也未能睡够,一路上奔波一阵,待到戏曲平淡缓和之时,便忍不住眼皮上下打架,不知不觉就睡了去。
浅眠之中,仍有梦境来袭。
梦入得突兀,叫宋知渺眼前出现江妄的身影时,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
但很快却有似是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宋知渺定眼一看,竟见那位那日在灵溪寺碰见的奇怪的方丈,此处竟是出现在了南州的灵溪寺。
江妄跪立在佛像前,发丝凌乱,胡渣深青,眼下难掩疲惫暗沉之色,像是已在此跪了许久了。
“施主,你心事牵挂,红尘未了,再此跪上多久,我也是无法允你入门的。”
入门?!入佛门吗?
江妄竟是要出家!
宋知渺看得心惊肉跳,画面却是一片沉寂淡然。
江妄掀起眼皮,只见眸见血丝遍布,一双幽深的黑眸蕴着沉重且痛苦的暗郁,的确不像是能净根清心的模样,他却仍是执意道:“她已不在人世间,我再无牵挂,怎不算了却红尘。”
方丈叹息一瞬,摇了摇头:“凡尘并非仅有众生存活之界才算是存在,你心中挂念,便是她存在的痕迹。”
“这算什么存在,即使挂念,她也再回不来了,不是吗?”江妄低哑的嗓音透着无尽的悲凉,本该是毫无波澜的死寂,却听得人揪心般的酸楚,他敛目再道,“我心中的确有牵挂,我放不下对她的愧疚,放不下对自己的怨恨,做过的决定无法再挽回,没能迈出的那一步,这一生都无法再迈去了,方丈,可否留我在此恕罪,即使佛不会饶恕我的罪孽。”
方丈伸手将苍老的手掌放在了江妄的头顶,像是仁慈宽厚的佛祖,好似也在疼惜他此刻的悔恨:“谁都无法笃定对未知结局的抉择一定是对或错,若是再重来一次,兴许也只会是一样的结果。”
“不!”江妄骤然抬头,憔悴的面容凹陷出消瘦的棱角,他不在云淡风轻,不再光鲜亮丽,也不再冷硬坚强,泛红的眼尾渗出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湿濡,铁血男儿的热泪,好似在这一刻要夺眶而出,“若是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若是能重来,我不会……不会放开她,不会再让她遭此磨难,不会的。”
他当真是悔恨到了极点,一遍遍重复着自己如今的抉择,却已是无法改写当初他带着沉重的挣扎,最终还是毅然决然走向远方。
方丈好似了然一切,又摇了摇头:“你的决定并非是对,也并非是错,你性情如此,再到那样的处境下,也仍会做相同的抉择。”
“不会的,如若当真会再回那时,如此撕心裂肺的痛楚,我不会再想承受第二次的。”
方丈缓缓收回手来,再次打量了一番已跪地不起许久,身形都逐渐开始虚晃的高大男人。
此时的江妄,像是一具没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仅依靠着心中最后的一点执念吊着一口气,好似随时都会彻底坍塌崩倒一般。
方丈浑浊的眼眸转动一瞬,缓声开口道:“那你可愿赌上这再一次的痛楚,重回过去试一试吗,你不会记得她,也不会知晓未来,即使你做出轻微的偏差易动,命定之事仍会如期而至。”
“什、什么意思……”
梦境开始虚晃远去,梦中的画面模糊得像是就此要在脑海中消散一般。
混沌的思绪难以再集中,宋知渺只能竭力捕捉着自己还能够清晰的信息,好似激起了慌乱的挣扎,最终脑海中浮现一抹极为抗拒的思绪,在难以喘息的窒息感中,骤然大叫:“江妄,你不要出家!会剃光头的!”
惊醒的瞬间,宋知渺只觉周围静得出奇,残留的思绪告诉她她似是在云澜戏馆中不小心睡着了,可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的大脑却没能分辨出此刻自己身处何处。
怎会这么静呢。
直到她瞳孔聚焦,赫然瞧见周围乃至戏台上一双双朝她惊愣看来的视线,她登时瞪大了眼眸,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起来。
一声轻咳,面前给她当了大半个时辰的人肉靠垫总算得以活动起肩骨。
而他晃动肩头的姿势映入宋知渺眼中,叫她霎时瞥见那沉色衣衫上明显的一块晕开的深色印记。
江妄垂眸瞧了一眼那块印记,而后抬眸朝她看去,眸底神色意味不明,微动薄唇轻问:“宋姑娘,睡得可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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