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便要伸手,从顾觉非手中把缰绳接过来。
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间,那染在缰绳上已经有些暗红的血迹,一下就跟刀子一样戳进了万保常的眼底。
“您这是怎么了?!”
顾觉非顺着放了缰绳。
手掌上那火辣辣的疼痛,半点没有消散,只是伤口上的血已经不再淌了。
他随意笑笑:“没事。借来的马,半道上发疯,略费了些力气罢了。这会儿父亲人在何处?”
“在花园里面,影竹楼听戏呢。今日太师大人可就盼着您回来呢!”
一说起这个来,真是满心都是辛酸。
只是万保常也不敢多说,眼见顾觉非迈步上了台阶,便连忙跟了上去。
同时吩咐左右:“还愣着干什么?没见大公子伤了手吗?快去知会人,寻些创药来!”
几个仆役立时一颤,连忙往府内跑,去准备药。
之前被万保常派回去传消息的仆役,这会儿更已经不知跑出去多远,道中逢了人便喊:“大公子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
声音过处,一片沸腾。
他人在府里跑着,好像是一道移动的狂风,带来的消息,将整个太师府都席卷,一时便热闹振奋了起来。
仆役一路跑着,往西过了花园那圆圆的拱门,便瞧见了园子中间的影竹楼,于是一路扯开嗓子喊着,跑了过去。
这时候,影竹楼戏台上,戏班子刚演上一出《景阳冈》。
扮武松的武生,使得一手硬功夫,唱腔更是中气十足。
人才一登台,便耍了好几个把式,一时引得台下众人喝彩。
方才那一出《云阳法场》,早没几个人记得了。
一则大部分人不知道是谁点的,二则知道是顾太师点的人,自也不会放在心上,只觉得顾太师兴致来了,要听点不一样的。
根本没几个人,会由这一出戏联想到别的。
因为,六年前那件事,朝野上下知道个清楚明白的,统共也数不出一只手。
只不过,永宁长公主,恰恰在这一只手不到的数里。
她人坐在顾太师的身边,一手搭在太师椅精雕的扶手上,随着戏台上的锣鼓笙箫的韵律,慢慢地敲打着。
那长长的、宽大的袖袍,逶迤地垂了下去。
鹤衔云白玉酒盏,被她手指松松地挂着,两只眼睛已经微眯了起来,乃是微醺的醉意。
整个人看着,慵懒又华贵。
台上的“武松”,刚遇着了大虫。
台下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
永宁长公主于是转过了头,乜斜了眼,看向旁边的顾太师。
人人都在推杯换盏,之前也有几个人上来敬他。
顾太师喝了两杯,酒意微有上头,这会儿坐在座中便不动了,只保持着一点笑意,看着前方。
可是永宁长公主何等熟悉顾承谦?
几乎一眼就看出,这一位老太师,其实在走神。
周围几个人,都是心腹。
永宁长公主于是叹了一声,终于还是对顾承谦道:“老太师,这又是何苦呢?”
顾承谦听见这话,略回了些神。
他眼神里因为恍惚,有些散的神光,重新聚拢来,回头看了永宁长公主一眼,沉默了半晌,才觉嘴里有些发苦的味道。
“我也就是忽然看见了,想点这么一出,看看罢了……”
刚才戏单递上来的时候,他本也没想点。
只是这十日以来,顾觉非要回来的消息,传了个满城风雨,以至于他这几夜都没睡好。
午夜梦回时候,好像能听见战场上铁骑突出,刀枪鸣响。
薛况那年轻的、沾血的面容,好似就在他面前,一双诘问的、失望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仿佛要问他要一个答案,一个公道!
顾承谦如何能忘?
别说是六年过去,就是十六年、二十六年,他也无法忘记!
无法忘记顾觉非那沾满鲜血的一双手,无法忘记那一张画皮撕下后的怪物,更无法忘记,父子决裂、一切分崩离析的雨夜……
所以今日,在翻到《邯郸梦》那一页的时候,他才会不由自主地,把《云阳法场》圈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