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再弱小也是只报丧女妖,从没有人类敢把手心放在它的头顶上。
……算了,下不为例,这个愚蠢的幼崽甚至有胆子对着它喵喵乱叫。
它不跟脑子不好的幼崽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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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那只幼崽遵守了它的诺言。
只要它钻过小小的墙洞,出现在她眼前,就一定能得到供奉的泡饭。
鸡汤泡饭,骨汤泡饭,鱼汤泡饭……
其实也就是山茶偷偷摸进后厨,从锅里舀了一大勺汤,再添上乱七八糟的菜。
但这些东西比堆积的死鱼好吃多了,它没有委屈自己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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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便开始定点投喂一只黑漆漆的流浪猫,躲在金鳞阁最偏僻的小院后,给它送一碗碗泡饭吃,偶尔摸摸它的脑袋。
楼里被培训的其他小姑娘有着各种各样的秘密,她只是定点投喂一只流浪猫,训练她们的老妈妈便睁只眼闭只眼。
不过就是几碗汤泡饭罢了,这个叫山茶的小姑娘安分又漂亮,多给几碗饭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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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其他会偷偷躲在被子里哭、想着翻墙逃跑的小姑娘不一样——
山茶发自内心地在所有训练中做到最好,这个小姑娘满心满眼都是当最好的妓|子,吃最好的饭。
别的小丫头听到“出台”都恐惧得连摇脑袋,只有山茶,她满脸神往地问老妈妈,那些将来会买她的客人,会不会送给她比泡饭和馒头更好吃的东西。
她要求不高,煎饺或酱香饼都行,如果有客人能提供街角那家牛肉汤粉丝的招牌菜,她可以免费附赠自己。
老妈妈只觉得这是个分外缺心眼的丫头。
……缺心眼对妓|子没什么不好,但,这种一碗牛肉汤粉丝就能卖掉自己的,也太缺心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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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老妈妈叹了口气,指着金鳞阁台上最亮眼的女人对山茶说:
“只要你成了花魁,全天下的男人都会争先恐后给你免费买饭。山珍馆的螃蟹,醉香楼的烤鸭,别说牛肉汤粉丝,你说不定会有一千碗龙肉汤粉丝。”
山茶倒吸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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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黑猫每一次来吃自己的供奉汤泡饭,都会听见那个蠢蠢的人类幼崽立咒般跟自己念叨,我将来要当花魁,让全天下的男人免费给我买饭。
它没怎么理睬。
作为一只刚诞生的、弱小的报丧女妖,它不太懂人类之间弯弯绕绕的事情,也不太懂男人女人,甚至不怎么明白妓|子是什么东西。
但它知道任何一个世界都不存在天上掉馅饼的事,怎么会有免费给买饭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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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长得漂亮就能吃到免费的饭,它一定抛弃这个黑猫外形,努力寻找足够合适的死亡,蜕变成一个漂亮的小女孩。
没道理这个蠢蠢的幼崽能骗到饭,它这么可爱的女妖骗不到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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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它当然是最可爱的女妖,因为这个幼崽每次上供奉时都要捧着脸反复念叨,夸奖它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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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不知道自己的无限夸夸已经把一只年岁不大的小女妖夸晕头了。
当然,如果知道她也会夸的,谁会比让自己摸头摸耳朵、沉默干饭时会轻甩尾巴、吃到最后巴不得把头都贴上碗的猫猫可爱呢?
从这只猫开始,山茶也爱上了喂养流浪小动物,路过流浪猫狗总要留点什么东西——就像是救一救曾经奄奄一息的自己似的——但,她最喜欢的,还是这只特别的黑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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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常来,来了也只是低头干饭,从不与她交流,更不会蹭她的手,喵喵叫着露出肚皮。
但,它的那双眼睛就像是能听懂她说的话似的。
妓|院里交不到什么能互相说话的朋友,山茶又格外努力积极地想成为花魁,她和任何正常的小女孩都说不上话。
那只黑猫总会听她说的话,用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冷淡又认真。
所以,唯独喂那只黑猫时,山茶会和它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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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便一天天过去了,山茶一天天长大,喂猫时的念叨越来越多。
念叨今天训练时的琴弦弹起来割手,念叨跳舞甩扇子的基本功很痛很累,念叨老妈妈今天发裙子时把自己最喜欢的颜色给了别的姑娘,念叨那家牛肉汤粉丝铺子的老板从宽和的老大娘换成了一个有点刻薄的年轻妇人,念叨金鳞阁高台上端坐的花魁姐姐真是不容易啊,今天替了生病的丫鬟帮那位姐姐梳妆了,原来花魁头上的一枚漂亮簪子就重得她几乎拿不起来。
长大之后的烦恼就是比小时候多的,毕竟小时候什么也不懂,两块馒头就能开心地把自己卖进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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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只黑猫没烦过它。
只要她端过饭去,它就会听她说话,偶尔还晃晃尾巴。
就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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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家人一样。”
山茶喃喃道:“你就像我的家人一样。”
曾经,只有父母会这样听她叽叽喳喳胡乱说话。
她想……她想……
“哪一天,我要是成了花魁,拥有再也吃不完的免费食物,拥有真正养活自己的能力……就再去争取几个家人吧。”
山茶低下头,用脸轻轻贴了贴黑猫的脸颊,“这样,你和我就不会再孤单啦。我们会有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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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懂这个人类幼崽在说什么。
她越来越聒噪了,总是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孤单”是什么?“家人”是什么?“你和我”又是什么?
况且,她喂饭,它来吃……这还不够吗?
它是独自流浪的报丧女妖,一个固定收取供奉的地方已经是最大的数字了,不可能再接纳更多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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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像每次,它饥肠辘辘、流血受伤时从墙根悄悄走过来,看到山茶在低头喂养其他的流浪猫狗,总会转身离开一样。
它来这里,是收取供奉,不是摇尾讨食。
它不是真正的猫,更不是真正的流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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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它并不介意山茶喂养那些真正的流浪动物。
这个人类幼崽有时会流露出完全没必要的柔软与同情心,它知道这是因为她还算“善良”,否则曾经她濒临死亡时散发出的气息也不会那样醇香。
奸恶之人的死亡味道是不好吃的,报丧女妖是卑劣的生物,但并不喜欢卑劣的死亡。
善良与纯洁的死亡会令它们趋之若鹜。
报丧女妖钟爱最美好的事物最凋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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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它能看出,山茶不是个坏孩子。
它能从山茶喂养流浪动物的举措中看出,山茶很想要无条件信赖、亲近自己的存在,而且,一个不够,她还想要一大堆,仿佛能温暖什么曾失去的东西似的。
但它不是人类,不是流浪猫,不可能与她抱团取暖,生活在大堆大堆来讨食的陌生生命里。
它不介意山茶散发自己过剩的同情心,但它是不会与他们同桌吃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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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收取的供奉必须诚心诚意,只献给它自己的。
它绝不可能与其他任何生命共用一个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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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每次,拖着伤口来发现山茶在喂养其他的小动物,它都会慢吞吞地拖着伤口离开。
……不是没想过索性放弃这个不诚心的人类幼崽去其他地方觅食,自山茶给自己端上泡饭,它也逐渐琢磨了一些从人类那里吃饭的渠道……但,人类世界会好心给它送上饭食的存在,总是会好心喂养许多动物。
它不想与流浪动物共用一个碗,便只能离开。
无垢的善良是从不自私的。
……它不讨厌无垢的善良,但,也算不上喜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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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间有个同族又来找它打了一架,它一如既往地输得很惨,但后者也没好到哪去。
那只女妖重重摔倒在地,又扑上来撕烂它的躯体,喘息着告诉它,自己找到了变得更强大的方法,总有一天要把它这个不思进取的蠢货彻底吞进肚子。
它没理睬。
那只女妖灰扑扑的,已经蜕变了一次,就算变强估计也没它可爱,干嘛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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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它觅食时听说那个同族在某个古怪的世界建立了据点,集中了一批批无垢的孩子,又一批批把那些无垢的幼崽用最黑暗的方法毁坏,希望以此收集最强大的死亡,来完成自己的第三次蜕变。
……是啊,报丧女妖钟爱毁坏最美好的事物。
圣人的死亡足够几千只报丧女妖争先恐后分食,更别提是千千万万个无垢洁白的幼崽。
同族们都说,那只女妖估计会蜕变成这代最强大的存在,天知道能吃到多少无垢的死亡。
言谈间充满羡慕,如果不是那个古怪的世界尤其特殊,似乎有着彻底隔绝其他世界的特性,同族们都想去抢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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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感兴趣。
被量身打造、细密安排的无垢的死亡,一点都不好玩。
它从不喜欢幼崽的死亡,毕竟它自己也还是个刚诞生的幼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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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扯远了。
还是去瞧瞧自己那只好歹知道定期献供奉的幼崽吧,人类幼崽的寿命总是很短。
它不会计较她的善良的,反正她献供奉时不会让那些流浪动物聚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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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它再次熟门熟路地钻进墙洞,钻进了那座城里——只是,这次,没能钻进金鳞阁的墙洞。
它在街角看见了山茶,后者坐在那家她憧憬了许久的牛肉粉丝汤铺子,脸上画着有些青涩的妆容,精挑细选的美丽衣裙上全是油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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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山茶念叨过的,那家铺子新换的老板娘,一个有些刻薄的年轻妇人。
她泼了山茶整整一碗牛肉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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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滚出去——”
妇人的声音又尖又凄厉,话中还有哭音:“滚出去——没娘生没爹养的小婊|子——滚!!别用你的脏嘴碰我家的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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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僵坐在铺子里,有点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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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她第一次被老妈妈正式批准上街采买胭脂水粉,顺便画着妆容攒一攒客人的目光,留下些风姿,为自己的出台做准备。
但她没在乎妈妈嘴里那些准备,只是攒了些余钱,满心期待,以为终于能尝尝自己心仪已久的牛肉粉丝。
但没尝到,她被心仪已久的粉丝汤泼了一身。
……好可惜,这可是食物啊。
香喷喷的食物,还没吃到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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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坐在铺子里,有点委屈,但又没有那么委屈。
从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中,她隐约听到了,面前这个歇斯底里、哐哐砸着自家铺子的老板娘,是因为被热爱嫖赌的丈夫抢去了所有存下的家私,尽数换成一根镶玉的簪子,献给了金鳞阁的花魁。
金鳞阁的花魁哪里是一根廉价簪子就能讨好的人呢,她连一眼都没给,浑身酒臭的男人被阁里的打手扔出去,在大街上昏沉了一夜,第二天被一位来阁里玩耍的贵人的马车轧成了两半。
贵人不高兴,要老板娘赔偿他被弄脏的车轮,于是妇人唯一的女儿也被拉去做了抵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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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牛肉粉的老板娘一夜间没了丈夫,没了家财,没了孩子。
她恨得发了疯,但冲不进金鳞阁撕扯高台上美丽的花魁,只能把牛肉粉泼在金鳞阁还没出台的雏妓身上。
山茶茫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那个妇人尖叫、怒骂、叫骂之后,瘫在地上长长地嚎哭,就像一碗被打翻的牛肉粉。
她的衣裙被弄脏了,她的额头被碗砸青了一块,她的头发还被撕扯了几下,但她没动。
一点都没动。
因为山茶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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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明白礼义廉耻,不明白夫妻子孙。
她能为两块馒头高高兴兴地把自己卖进妓|院,她能为免费的饭菜心甘情愿招揽客人,她不明白这些多余的、填饱肚子以外的东西。
这些……妓|院以外的……人生。
为什么这个妇人要哭呢?她的女儿只是被抵押做了妓子,又没有死呀。
为什么这个妇人要哭呢?好嫖赌的男人被车轮压成了两半,不该高兴吗?
为什么这个妇人要哭呢?家财没有了也没关系,她还算年轻,只要脱掉衣服,依然能从客人那里赚到饭吃……
山茶愿意教她下腰、跳舞、转扇子、讨好客人,学会了这些好东西,总能有饭吃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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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心里有许许多多的疑问。
但她很聪明,她隐隐知道,这些问题,是不能去问那个坐地号哭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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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她该存下来,像以前一样回去问教导自己的老妈妈,后者虽然会望着她摇头叹息,但总能给出一个回答的。
于是山茶没有问出口,她只是起身把粉钱留在桌上,然后向那个妇人投去最后一抹眼神。
她快成年了,即便是青涩的妆容、朴素的衣裙与油腻的汤,也挡不住能令万人空巷的美丽。
那一眼,没有步摇,没有簪花。
只轻轻撇下的一眼,就勾去了周围所有人的魂魄。
所有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都沉了下去。如同坠入水池。
无论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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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后,瘫倒在地的老板娘发出一声长长的——凄厉的——
“你是怜悯我吗?!你是一个妓子——你怜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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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是完全疯癫了,直接跌跌撞撞地冲向要离开的山茶,手上是剁牛骨的刀。
山茶茫然地被猛地拉扯回去——老板娘高高扬起的刀对准了她美丽的脸——
“你这个妓子——啊啊啊啊!”
——是一只黑猫跳上了她的脸,伸出了尖利的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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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骨刀“嘭”地倒在地上,疯癫的老板娘被匆匆赶来的衙役按倒了。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指指点点像浮上池子的死鱼——又起来了,议论,谣言,眼神,窃窃私语——
卖粉的老板娘疯了,要用牛骨刀砍杀金鳞阁的雏妓,这足够这座城的人们多上三天的谈资。
山茶被这座城的人们推搡着不知去了哪里——这座连墙洞都泛着肉油味的城啊——
她惶惶得贴上了墙根。
是阴影里的墙根。
而一只漆黑的猫钻进她的怀里,仰着头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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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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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低头瞧它。
然后她缓缓滑倒,坐在小巷的阴影里。
“是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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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抱紧了它,坐在阴影里,大滴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就像是池子里溢出的水。
“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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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满十七岁的山茶喃喃地掉着眼泪说:“这座城……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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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可怕的城。
好可怕的人。
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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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吃不饱饭,活活饿死还要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