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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并不喜欢保存记忆。
她是世界之外的牧羊人, 她存在的时间超越亡灵、源头与数据光点。
系统世界的时间与其他世界的时间误差,又带走了太多东西。
当姐姐在那个安静美好的世界结束她的一生时,她这里,已经不知道流淌了多少百年。
……说实在的, 她已经遗忘了太多太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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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不得不遗忘。
就像徒步旅行者刚开始旅程时会背上各种沉重的行囊, 但, 一路跋涉而来,最终抵达目的地时, 可能连手中的登山杖都丢了。
你总要丢下什么, 放弃什么, 才能继续走下去的。
【姐姐】便是m开始旅程时不得不背上的包袱,那是初始被她背上、就舍不得再放下来的包袱,标注着她为何成为m, 为何要走下去。
所以她始终记得姐姐。
……然而,m的旅途甚至没有目的地。
那是看不到尽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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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继续走过去, 已经背上名为【姐姐】的包袱,m不得不放弃了许多、许多、许多的东西。
除去姐姐的记忆, 她什么都不要。
除去姐姐的存在, 她谁都不会记。
——可m又比谁都清楚,姐姐为什么要离开自己,姐姐为什么值得拥有那样平静的归宿, 姐姐为什么不能被她打扰。
她是亡灵,姐姐是活人。
她是非人, 姐姐是凡人。
姐姐渴望家庭与子女,她渴望……不,她没什么渴望的,只是个追逐乐趣与混乱的疯子。
姐姐到不了她这边的世界, 她也无法追随姐姐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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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唯独,【姐姐】的回忆,是无用的包袱。
斯人已逝。
……但m就是要继续背着这个无用的包袱,固执得走下去,以至于丢弃了姐姐以外的全世界。
过去遇见的朋友,相谈甚欢的非人,某个时空中的一段邂逅……
当那些事情开始令她在意、令她关注、与她产生交集。
然后,她又不得不提前清醒地认识到,终究会有告别的那一天。
如同曾经与姐姐站在一起的那几个蠢货,曾经那个为她诵经的和尚,曾经与她在光怪陆离的地方订下赌约的非人。
她知道自己会离开,也知道他们终将会死去。
……当清醒地意识到“离别”时,关于他们的记忆便会变得无比沉重,成为m必须抛弃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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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比起等待真正的离别。
不如由我先“抛弃”吧,在最美好的地方戛然而止就好。
m便转身离去,抛弃关于对方的所有记忆。
反正,那是注定的过客。
不会停留,也无法停留的。
自己也不是什么会停留的类型。
她是m,她的世界只需要新鲜的初遇,不可能有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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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得到乐趣,她知道不会再见,她便提前转身离去。
始终背负在身上的包袱,有【姐姐】一个,就足够沉重了。
在这漫长到恐怖、找不到终点的时间长河里徘徊,仅一个包袱,就快令她精疲力尽了。
她不会背更多的包袱,她不会在意更多的人。
她将把追逐乐趣作为唯一信条,乐趣应当是轻飘飘的东西,她绝不能被任何“包袱”拖垮了。
……任何、任何,除姐姐以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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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小姐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您很明白。】
——p先生早就观察出了这点,而当他在思维空间中对w小姐说出时,便意识到,她也明白。
彼此皆心知肚明。
m不能这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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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需要丢下早已无用的包袱,她需要拥有新的邂逅。
只是,谁也能抵达m这样的怪物身边,谁又真正值得m这种存在这么做呢?
……别说重逢,就连和她相遇,真正被她纳入眼底,都难于登天。
就像天空不会在意地上流动的蚂蚁,m不会在意路过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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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先生便用“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暗示着问出口,而w小姐无言以对。
她是凡人中的一员,她也早就路过了妹妹,奔向自己的归宿。
……她给不出答案,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是答题的人。
然而,w小姐也看不出,p先生说这话的原因。
他是真的在询问她吗?询问根本答不出的她?他从她这里想得到怎样的答案?他真的需要她所谓的答案吗?他又究竟想对妹妹做什么?
——p先生是个谜团般的存在,和m小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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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如果w小姐在场,就能更深、更深地为自己的妹妹感到害怕、担忧。
m小姐这漫长的、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旅途中,p先生成了她第一次破例去回顾、第一次去打开那扇门的存在。
前所未有的,她回头,捡起了自己过去抛弃的包袱。
……在他的诱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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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谁啊,采购部那个谁……那个超级有钱的主管……对吧?”
“今天可是他的周年祭。怎么,你不去蹭口饭吃吗?”
对了。
是从那时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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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醉酒后又开始口无遮拦的u,因为真丝裙子的事很生她气的r,还有被她生拉硬拽弄过来付酒钱的x。
和昨夜属于小p的周年祭狂欢派对一样。
是从某个夜晚,某家酒吧,与那几个人身边开始的。
甚至,那天,同样是一次周年祭的末尾。
只不过,那次的周年祭的主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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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那种类型没兴趣,他也根本不是我前男友。”
刚刚蹦完迪,m小姐情绪很不错,当然,整整三杯戳着粉色小伞的苹果白兰地也起到了很大作用。
当然,那些酒不是她掏钱买的。是x在旁边抖着手“自愿”购买的。
因为情绪不错,所以m小姐起了点谈兴,她没有出手卡住失智的u,而是在夜店里乱七八糟的灯光下对她招了招手。
醉得七荤八素的u开始用胳膊肘捣她:“嘿嘿嘿——你真不去啊——采购部的主管,可是收入排行榜第一呢——追你追了这么多年——嘿嘿嘿!”
旁边清醒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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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捣的家伙是m,看清楚点啊,虽然她握着有粉红色小伞的酒杯,但绝不是什么电视剧里傻兮兮的恋爱脑小姐妹!
……一喝多就拥有和m聊八卦的勇气,真不愧是恋爱维修部的王牌,真容易上头。
她这个朋友迟早会因为这点惹上不能惹的家伙。
不过r也还在缅怀自己真丝小裙子的悲伤情绪中,对小裙子过分浓烈的悲伤冲淡了对m的恐惧,她只是紧抱双臂坐在一边,满心哀悼自己的小裙子,与刚刚被m拽上场蹦迪后拉伤的脚踝。
——r小姐是个很不错的舞伴,因此m经常拉扯她去蹦迪,但再好的舞伴也经不住m那么精力饱满的蹦法——大家的脚踝都是用骨头与血肉做的,不像m,在舞池里横冲直撞一通乱蹦,仿佛脚踝里装了弹簧。
她说“嗨起来”是真的“嗨起来”,超高武力值,能嗨一整夜不停歇的。
所以,当时,喝多酒的u不清醒,精力条在被迫蹦迪时清零、满心哀悼小裙子的r也不清醒。
两个女人在卡座里全都挨着m排排坐,仿佛等待老师发言的小学生,u捣胳膊肘还不够,要伸手去扒拉m的胳膊,“快说快说快说,你觉得那个采购部的主管怎么样啊”。
在场唯一一个清醒着恐惧m、且有意识地坐到卡座最远处的x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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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家伙。
谁来给她也吨吨吨灌点酒。
清醒的人就不该和酒疯子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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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被杀的吧!她不会被杀的吧!
她的手上还捏着钱包呢——对,她可以给m买更多更多的酒——吃的喝的——她的钱包没扁之前肯定不会被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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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想找那种人当对象,直接去快餐店买垃圾食品就行了。”
m小姐推开黏上来的u,“把炸鸡腿堡扔掉,把沾着油腻酱汁的包装纸保留……对,他连里面卡路里满满的内容物都不值。……说起来,那家伙的id是什么来着?我没记住。”
x小姐忍不住插嘴:“不至于吧?他都追了你大概几千年了,你连他id都没记?他的id是……”
m小姐“啪”一下拍了拍桌子。
x小姐立刻住嘴,不禁抖了抖。
“……嘁,灯光闪得太晃眼了,我还以为是虫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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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小姐翻过手掌检查了一下掌心,温度很低很凉,还沾着吧台上没擦干净的酒渍。
亡灵特有的白皮肤,没有鲜血,在夜店闪烁的灯光下,一会儿变成青色,一会儿变成紫色。
光怪陆离。
……我的手,就像是被泡进装着闪粉与气泡水的酒杯里解剖了。
我的手可真漂亮。
如果切下来放进酒杯搅拌……
m小姐不禁笑着摸了摸手:“也是,呵呵,我看错了,系统世界里,哪里有虫子。”
活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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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至于,她无聊到想切了自己的手玩啊。
——这么漂亮的手,切下来泡进酒里,一定会很配闪粉与起泡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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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带一提,p先生未入职前,m小姐堪称“癫痫式抽疯”的病情,是真正意义的“屠杀一切”。
不是谁惹她不爽了她拔刀乱杀一通,是她自己觉得无聊了就会拔刀乱杀一通——而且,这乱杀一通的范围内,甚至还包括她自己。
比起迫害旁人……
m小姐当时最爱杀她自己了。
而且,她其实杀自己时是最血腥恐怖、毫不留手的(。)
毕竟她觉得自己最漂亮最可爱,死掉的样子也格外迷人美丽,而且,自己想办法谋杀自己,真的超级有趣嘛。
如果不是当时m小姐没钱买手机留下画面,她的相册里肯定要存下几万张定格好的死亡自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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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此,m小姐每一次谋杀自己的过程都在办公楼门口,因为她买不起手机自拍,但可以蹭一蹭维修部门口的监控摄像头。
录像全程无|码,可清晰啦。
而且她每次都死得非常上镜,m小姐复活后能在监控室欣赏几小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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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货能被所有的亡灵公认为最恐怖的疯子,是真的完全靠实力呢。
疯起来能千方百计谋杀自己可不是哪个精神病人都能达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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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当时,旁边没人意识到m小姐在想什么。
也没人发现她的思维已经从“不搭理采购部的油腻男”跳到“想切了自己的手泡进有闪粉的气泡酒里”。
这很正常,因为旁边人都不是精神病。
不要认为p先生能常规化同声翻译上司的一举一动,就认为这很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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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小姐悲愤地沉浸在真丝小裙子里,x小姐抓着钱包在心里疯狂编造逃跑的借口,而u小姐还在大着舌头想和她讨论情感话题。
——更正一下,也不算什么正经情感话题,大海王与天然渣凑到一起总会聊成人话题的。
“我跟你说啊,m,找不找对象其实无所谓啦,但我们都混成了免疫一切疾病的亡灵,当然要玩……和……还有……还有……”
嗯,省略号里的内容是过于成人的话题,不太方便直白透露。
总之,当时,喝多的u缠着她起码聊了一箩筐的成人话题,主题是“滚床单最美好”,演讲时长大概能超越十部小黄片吧。
而m小姐一直心不在焉地点着头,依旧打量着自己摊开的手。
她觉得切掉自己的手泡酒肯定比滚床单好玩。
而且就像滚床单一样,她从来没试过呢。
有点想尝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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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嘿,不过,说真的,m。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去参加采购部那个家伙的周年祭,还不肯收他的任何礼物?他要追你你就收啊,反正他有钱,不要白不要。又是说要请你吃大餐,又是说要给你买车买衣服……结果你正眼都不看他,宁愿露宿街头。”
最终,u小姐吃吃地笑起来,颇为刻薄地点了点她的肩膀:“否则,你也不至于现在穿成这样来蹦迪。穿成这样真的有趣吗?”
m小姐合上掌心,歪过头瞧了瞧她身上的银色亮片小吊带,又低头瞧了瞧自己。
穿着一件黑色垃圾袋,还有一双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旧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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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让她没钱喝酒、没钱蹦迪、更没钱吃饭睡觉买衣服呢。
不过,m小姐并不在乎。
只要好玩她什么都能接受,m小姐并非娇生惯养的小公主,活着时也不是没翻过垃圾桶。
哦,这么一想,她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垃圾桶觅食呢。
……刚刚诞生时,也只能穿着裹尸布,穿梭在尸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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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为了一份稍稍干净点的裹尸布,她打完了多少个群架,啃噬了多少个同胞呢。
吃的喝的玩的?那都是很久以后接触人类才知道的新鲜发明了。
所以,嘛,m小姐自认物欲很低,没什么逛街吃美食的爱好,而且,都是亡灵了,为什么要这么在乎被系统虚拟出来的感官呢。
其实亡灵不吃东西也可以,不喝水也可以,不睡觉也可以……又不是真的活人。
所以她懒得去理睬被扣除的工资,更不在乎那点系统要用来维持正常人生活的“生活费”,味觉、嗅觉、知觉……其实哪怕亡灵化到身体透明她也无所谓,反正她不追求活着的感觉,只追求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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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小姐还挺乐意睡大街,因为空荡荡的宿舍真的很无聊啊,如果兴致上来了,晚上蹲在路灯下通宵数小石子也很有趣的。
系统世界的垃圾桶既没食品垃圾也没虫子,数据化自动处理做得可干净了,她不懂为什么不能翻出那些旧靴子再利用。
她这么漂亮这么可爱,穿什么都无所谓吧?
“垃圾袋怎么啦?很好看啊。而且很实用哦。既可以穿去蹦迪,也可以去大街上睡觉呢。”
“噗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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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容易上头、也基本三天就会被打一次的u小姐:“你这是精神胜利法?哈哈哈哈,哪个女人会穿垃圾袋蹦迪啊?只有穷鬼会。”
——m小姐没打她,那晚要么是苹果白兰地喝太多了,要么是心情真的很好吧。
“我哦。”她笑眯眯地说,“独一无二的我,就算穿垃圾袋蹦迪也是夜店里最吸引人眼球的超可爱存在,来搭讪我的人数依旧是搭讪u的人数的三倍呢。”
u小姐:“……别把自己标榜得这么前卫特别!反正你只是买不起亮片小吊带才会穿垃圾袋的!”
m小姐:“亮片小吊带已经成为夜店玩耍的标准搭配了,标准搭配就意味着老土,u。你这套土到爆,包括你脖子上银闪闪带钻的小猫挂坠。”
u小姐:“你——你这个——”
m小姐:“呵,反正,我就觉得这套很好看。非常好看。以后我每次蹦迪都穿这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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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没有以后,那是m小姐唯一一次穿着垃圾袋去蹦迪,当她拥有下属的工资卡后,次次蹦迪都是亮片小吊带。
谁能拒绝亮片小吊带呢,反正m不能。
有(下属的)钱干嘛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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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时此刻,吹牛不需要打草稿,容易上头的没分寸醉鬼与没心没肺的精神病聊天也不需要打草稿。
而且再怎么精神病,当时的m小姐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热爱逛街购物买口红,就像她从没想过自己的每月工资不是负数,能攒下八块七给别人买礼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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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都不是很正常的亡灵就垃圾袋和小吊带哪个更适合蹦迪讨论起来,u小姐越聊越激动,因为她一直对m小姐蝉联“最可爱员工”奖耿耿于怀,而且m小姐也的确穿着垃圾袋都有人搭讪。
清醒时她不敢多逼逼,但喝醉的她就不是一回事了,五十周年祭时还曾因为起哄让m跳钢管舞、被她掐着喉咙壁咚在墙角、上了《系统重装》杂志呢。
u小姐一直很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