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意伯夫人低眉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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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两处闲愁
诚意伯后院小楼闺房内,罗帏绛帐散乱低垂,侍女大气不敢出,悄立一旁,刘明舒哭得两眼通红,鬓发蓬乱,正趴在绣榻上抽泣。
诚意伯夫人进了卧房,看她这个样子,叹了口气,上前轻轻抚摸她背上乌黑的长发,道:“阿纤,你别怪你爹狠心,实是圣旨已下,你若有差池、名节有失,全族上下几百口在劫难逃,那朱允炆是个好孩子,奈何他也已经定亲,难道你甘心去做妾,居于人之下?你自幼是祖父亲自启蒙教养,他是如何教你的,莫非是遇到难事只会哭泣不成,皇帝年方十九,相貌堂堂,后宫妃子极少,四妃就德妃一个,一封就封了你四妃之首贵妃,进了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自幼聪颖,经耳必诵,学什么都很快,你祖父时常抱着你叹说可惜不是男儿,长得又好,这段时间我也在筹谋你的亲事,原想出京外找个人口简单的读书之家,厚厚陪嫁,也能让你衣食无忧,却找了多日,觉得没什么人能配上我儿这般好品貌……深宫内争斗虽说残酷,但你有父兄在外扶持,先祖功绩显赫,你品貌都佳,我相信以你的才智,绝无可能受制于人,更何况入宫便身居高位了……”
说着说着却又泪下:“我一辈子也就只得了你们兄妹两个,如何不想你们都平平安安,承欢膝下,因此也一直纵着你和你哥哥,只希望你们都快快活活的,一想到要送你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我也是心如刀割……”
刘明舒仍趴着将脸埋在枕头内,却渐渐停止了抽泣,听到母亲伤心泪垂,又起来将头埋入母亲怀抱,诚意伯夫人抱着她,感觉到有泪湿透怀中衣服,知她已是软化,想到自己娇养多时的女儿,终究在婚事上不能随心遂意,一时感怀,泪如雨下。
第二日,刘明舒却是老老实实地去听女官讲习宫中礼仪,她自幼聪颖,一学便会,女官们倒是吃了一惊,都听说诚意伯之女粗鲁不文,她们领了皇后懿旨前来教导,前一个月竟没有见过她的面,只道身体不舒服,禀告宫里,皇后却道随她去。谁知道今日前来学习,却是这样的品貌,铅华不施,风华天成,静下来犹如姣花照水,宫规才过目一遍,便可背诵,礼仪不过见她们示范一次二次,便可行云流水的行礼如仪,不禁暗暗佩服皇上慧眼识珠,宫内这些宫妃,恐怕无一人能及上此女,只怕入宫以后专宠可待,少不得收了那蔑视的心,细细教导。
归仁伯府,朱允炆长跪在祠堂已是三日,水米未进。
归仁伯老夫人马氏缓步行来,这位原应成为一代贤后的女子,却因了陈友谅这个变数,成了中年守寡,将朱元璋遗孤养大的老妇人,陈友谅估计对她心有愧意,给她封了一品诰命。
她身着半旧泥金宝相花赭色褙子,衣饰简朴,一头白发一丝不苟的挽成发髻,鹅蛋脸,悬胆鼻,有着一双凤眼,朱允炆一双凤眼便是承继于她。
她站在朱允炆身后,淡淡地道:“跪了三日,可知错了?”
朱允炆闭上眼,眼前似乎还能看到泪流满面握着他衣袖的那名活色生香的女子,敢爱敢恨,她说:“带我走,天涯海角我都愿。”
一行清泪流下来,他当时热血沸腾,直想扔下所有肩上背负的东西,就和她携手仗剑游天涯,却还是默默地一根一根手指掰开她,说:“奔者为妾,爱重于你,便不能如此轻贱于你。”
她绝望的哭声似乎仍在他耳边萦绕,这三天他的心彷如火烧,烧成灰烬仍是火热。他水米不进,却只想着她的舞姿,她打马球的矫健样子,她给他打檀板和声唱歌的妩媚,这世上,哪里还能找到这样一个女子,能与他如此契合!
朱老夫人淡淡说道:“明日是诚意伯嫡女入宫的日子,后日册封大典,我和你母亲都要入宫恭贺。”
朱允炆闭目不语,她那样白玉无瑕刚勇暴烈的性格,入宫去面对那些肮脏龌蹉,他握紧了手。
朱老夫人轻轻地走上前,轻抚上头朱元璋的灵位,道:“少年情之炽烈,我也曾有过,你曾外祖父有一次误会于你祖父,将他关了起来,不给饮食,我将刚出炉热饼揣于怀中去探他,拿出热饼,却烫伤皮肤,你祖父大为感动,道一辈子绝不负我。”
朱允炆第一次听到端正慈爱的祖母说起与祖父的事,也不禁听住了,朱老夫人转过头看他,微笑道:“知道你从小与他在建章军院青梅竹马,我也曾亲自为你与青田先生提亲,但是被他拒绝了。”
朱允炆才知道自己居然曾有过机会与她名正言顺的相守,心头大痛。
朱老夫人说:“青田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占卜之术冠绝天下,他当时说,不答应,是为了你好,今日我才知道,刘青田,果然是为了你好。”
朱允炆不解。
“刘明舒年满十八,与圣上年龄相当,宫中之前从未有过风声要纳她,如果要笼络诚意伯府,那今上刚登基时只怕就纳了她,为何一贯与诚意伯府并不算亲近的今上,忽然下了这道圣旨,纳了以粗鲁无礼闻名的刘明舒,且一册便是四妃之首的贵妃?”
朱允炆也一直纳闷于此事。
朱老夫人又道:“今日,东丘郡候府的花小侯爷来探你,我替你拒了,他让我转告你一句话,劝你莫要心伤,后日和他去游猎。”
“他说,常国舅爷的堂姐夫易公子的名讳,让你倒过来念一念便明白了。”
朱允炆愣了下,心电念转,忽然霍然立起,毛骨悚然!
朱老夫人看他这副样子,知他已是明白,道:“与君上争其心头所爱,会有什么下场你已心知了。”
朱允炆瞬间一切都想通了,忍不住呵呵惨笑,笑声凄厉之极,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道常国舅一贯鼻孔朝天,如何突然折节下交……原来是皇上看上了阿纤!”
朱老夫人冷冷道:“他贵为帝王,富有四海,何令不从,何求不遂!国之所有,均是他的,想正大光明的册封一未婚女子,有何不可?”
朱允炆喃喃自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朱老夫人冷冷道:“你祖父离那个位子,只差一步!”
朱允炆无力地跪下,只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掉,朱老夫人继续说:“你祖父胸有大志,与你曾外祖父一起,驱除鞑虏,却在最后逐鹿中原时功败垂成……自幼我对你便不同,亲自教养,又送你去建章军院读书学艺,结交高门,又将你祖父留下的势力传于你,是为着什么?是你比你的两个嫡兄弟更聪明伶俐?”
朱允炆低声回答:“是因为只有我能承继祖父大志,常氏之子,血缘立场早定,不可争取。”声音几不可闻。
朱老夫人又冷冷道:“我送你去建章军院,是让你去与女子吟风诵月,花前月下的么?”
朱允炆沉默半晌,低声道:“是为了积蓄力量,结交笼络军中子弟,争取高门后代支持。”
“我为你订下高门贵女徐氏,又是为了什么?是徐氏温柔贤惠?”
朱允炆垂下眼神,低声道:“是为了魏国公徐达与祖父自幼是至交,现任魏国公徐允恭镇守南京,军权在握,互通婚姻,未来若有大事,可争取同盟”
朱老夫人厉声道:“那么,你现在是还要为了男女私情,在此情志消磨,悲痛终日?”
朱允炆握紧双拳,心如刀割,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可壮志豪情消磨于闺阁私情。”
朱老夫人步步紧逼:“那你现在的任务是做什么?”
朱允炆道:“闭门攻读,筹备明岁大比,春闱一搏,名扬海内,在朝中累积声望,结交文臣。”
朱老夫人点头道:“你既是心中想明白了,那便回房吧,你须谨记,便是站在最高的那个位子,也不能随心所欲,人之一生,背负甚重,人怀爱欲,不见道者,爱欲垢尽,道可见矣。帝王之路,我给过你选择,你自己选定,艰难寂寞,你心早已尽知,这便是你的第一个坎,如果你迈不过去,那我劝你还是早日放弃,做个田舍翁吧。”
朱允炆默默地向祖母磕了个头,沉重地离开了。
归仁伯夫人常氏正在镜前卸妆除钗,听了来报的消息,冷笑道:“一个庶子,得订了太后外家魏国公府的贵女,尤嫌不足,还胆大包天去肖想诚意伯的嫡女,居然敢夜会闺阁!要不是人家诚意伯守卫森严,悄悄儿地送了人回来,我看早被宫里知道,大祸临头了!那日玥哥儿就和我说了,让我注意管束着炆哥儿,远着阿纤,我还道炆哥儿哪里是我管得了的,自有他那好祖母宠着呢!家里明明知道皇上看上了诚意伯那闺女,也不肯给我通个气,前夜把我吓得魂都飞了,合族差点就没了下稍!依我说罚得太轻了,只怕不长记性,不如早日勒死了图个清静,心这样大,只怕将来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头,给朱家招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