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郡城内外空置的宅院都归拢整齐,打扫干净了。只是府宅院子有大有小的,到时候难免会有口角。笑娘不做那个得罪人的,只让管事们听从申阳郡主她们的调遣,抓阄也好,抽签也罢,自己分去吧。而她则是去恭迎圣驾,将幼帝和太后太妃们安置在自己空出的郡王府里去。因为先太子不幸早逝,被当今幼帝追封为圣德帝,当今幼帝的亲母,前太子的遗孀也能被封为显仁太后,所以如今显仁太后跟婆婆太皇太后皆是住在一处。显仁太后还是太子妃时,就待褚慎和笑娘甚好。如今落难来了漠北,她拉着笑娘的手一时也是感慨万千,自然不会挑拣着笑娘的错漏。这群贵人们一路担惊受怕,尤其是幼帝还差点被乱刀砍死。那些金贵的挑剔早就湮灭了大半,只求快些安置,好安稳睡上一觉,加之笑娘很用心,所及之处也是体贴而周到。所以给诸位贵人们分配起来倒也省力。只是因为幼帝离不得他皇姑姑的缘故,莫迎婷也住进了漠北王府里。至于漠北王府的原来的主人,因为要给皇宫贵人们腾地方,只能暂居到偏院里去了。笑娘这一天里,犹如上了弦的陀螺一般,转个不停。直到深夜才算是得了歇息,当寒烟打来水,要给笑娘洗漱时,笑娘摊躺在床榻上,闭着眼儿道:“烫热了帕子,给我擦擦便是了,我是动也不能动了……”不一会,边儿上便传来水盆里撩水拧巾子的声音。可待帕子铺在脸上时,笑娘才察觉这给她擦脸的手,也是太大了些。她睁眼一看,原来是霍随风正一下下给她擦拭脸上的脂粉。她连忙要起,却被他摁住道:“不是累得不想动了吗?我给你擦拭便好。”昏黄的灯下,他眉眼如远山青黛,拢在余晖光晕里,很是柔和。笑娘便躺着道:“还以为你今日不能回来呢,军中事务那么忙,又有一老臣入城……他们没找你寒暄吗?”霍随风挑了挑浓眉道:“现在同他们讲什么?无非是一路颠簸的满腹牢骚,外加要求调院子增丫鬟人手一类的。我给他们吃喝,收容了他们便不错了,难道还要当了他们的管事,听他们要东要西?”笑娘嗤嗤一笑道:“原来你也明白这点啊!”霍随风捏了她的鼻子:“难道就你一个是人精?借着申阳郡主急着讨好你的当口,一顿拍马捧屁,就把挠头的差事都推给了她。你可知,今日分配宅子的时候,老贤王都将萧家的马车给砸了,直嚷嚷着申阳郡主怠慢着他这个做长辈的,却偏私新贵,乃是个趋炎附势的毒妇?”笑娘倒也不意外,而且未来几日,漠北各个府宅里应该满是这般的八卦。她惬意地伸了伸腰道:“我累得不行,明日便准备告假,像这类的官司,若是有人要往里传,你可得替我挡着,反正满京城有头脸的挤在了漠北,我这点道行,侍奉打点不明白,莫不如病了,享一享清闲……”可是小郡王却似乎不大认同笑娘的欺君罔上,只漫不经心地一边解着袖口的牛皮腕带一边道:“你若想病,还不简单,为夫这便让你一病不起……”眼前这小妇人,似乎是忘记了自己已经跟他成了亲,只是云鬓松散,如同乌瀑一般倾泻在枕间,脸上的薄黛脂粉抹干净后,露出的是粉嫩的肌肤,宛如盛放在碗里颤盈盈的羊酪子。郡王觉得若是听不懂新妇言语里要病一场的暗示,实在是枉为男子,不配做人。可是笑娘一本正经地在跟自己的小丈夫探讨当前应对之道。哪想到一路竟然偏离轨道,滑向诡异的方向。待她听懂了他的不正经时,重重帷幔已经放下,郡王在前线奔忙了月余后,终于回来讨债了。讨债的过程细致而凶猛,一转眼便到了天亮。笑娘想要一病不起的心愿得偿,就算有心为大秦的王孙们跑前跑后,忙得肝脑涂地,也起不得身。崇正郡王到底是年轻,第二天虽然也是消磨得日上三竿才起身,却是神采奕奕,丝毫不见疲累。他今日还要去巡营,另外要与群臣见面商讨收复京城的国事,所以亲子端了热粥,半哄半喂地让她吃了半碗后,直说自己会早回来陪她,便一路哼着调子出门去了。笑娘瘫在床上,看着小郡王春风得意的背影,只觉得这位跟刚刚粉红巷子里,刚刚包下花魁头牌的大爷并无两样——吃干抹净,便提裤子走了人!想起昨日的情形,她不仅微微的脸红。不是从来都洁身自好吗?怎么行事起来那般的老道?这么一想,不禁又是脸颊发烫,只想好好睡一觉。待睡了一觉后,她便换寒烟给自己换衣服,随便打听下府外的情形。昨夜小姐与姑爷终于圆了房,寒烟也是一脸的喜色,只端来暖宫的红枣甜羹让小姐喝,也补一补气血。“您可不知,一大早就有那些王孙的家眷堵门,因为不满意自己的居所,吵嚷着要见您。门房先是推说您起了风寒不宜见客,可是那些人来来回回几遭,就是要见您。最后砸了郡主马车的老贤王也来了,他是躺在拆卸下来的门板上,让家丁抬过来的,横在府门前,赖着不走。直说自己受了委屈,要先帝在天有灵,看看他这昔日的老哥哥在漠北被晚辈们欺负成何等模样。”说起这位贤王,乃是先帝的叔伯,京城里出名的倚老卖老的泼皮户。当年得了这个“贤”字,并非自身有过硬的美德,而是先帝爷对他这位叔伯改邪归正的美好期盼。满京城都知道贤王惹不得。若是被他缠上,打不得骂不得,你一瞪眼睛,他就跟你谈先皇先帝,要死要活。你稍微随和些,他又死缠着没完。看来那申阳郡主也是被他纠缠得扛不住了,才将他又推到了郡王府这里来。笑娘一听这么个老泼皮,也是头痛,便问:“那……郡王是如何应付的?”听笑娘这么一问,寒烟可来了精神,一边给笑娘的碗里添羮一边道:“郡王听了那老贤王的哭诉后,只说有道理,又说贤王功高,辈分尊贵,漠北的宅邸没有一处配得上贤王,既然如此,便将院子收回,给贤王另外划拨一块土地,另外重盖府邸。”笑娘却知,自己这位小丈夫从小就会个混世魔王,可从来不是什么贤德的,便问:“划拨了哪里?”寒烟再也绷不住神,只笑出来道:“就是城西的那片坟地啊!郡王大笔一挥,全划给了贤王。那贤王先是不知,后来看到图纸后,气得破口大骂。只嚷着要去万岁面前,让万岁给家里的长辈做主。可是我们郡王却问修竹,因为贤王的缘故,他耽搁了多久。修竹说耽搁了半个时辰。郡王又问,耽搁了军情,该当何罪。修竹说,大罪致死,小罪当领了军棍。”接下寒烟便告知笑娘,郡王以贤王无礼,阻拦他军中议事为由,将贤王直接按在门板上,打了足足二十军棍,然后可着那门板,又被他的家丁抬回去了。听说回到临时的宅邸,行李都被扔甩出来,一应家眷都被哄撵到城西坟圈子去住了……贤王成了小郡王立威祭旗的头筹,这下子,原本围在府门前的那群人呼啦啦,全散干净了。毕竟漠北常年征战,坟圈子很多。谁要是不服,还有地来圈,任君挑选。各府的贵人们听了贤王的行事,心里也有了数,收敛起在京城的威风,少了许多的挑剔,在漠北夹起尾巴做人。申阳郡主来见笑娘时,倒是毫不吝啬言语,大力称赞了一番崇正郡王的赏罚得当。“县主不知,那贤王一家如今在城西支着帐子,一家子的妻儿可是将他抱怨坏了。昨日贤王的二儿子亲自去了军帐,向郡王赔不是呢!”笑娘正在泡功夫茶,一边用热水浇灌茶壶,一边递茶盅给郡主,笑着说道:“我家郡王其实还是年纪小,行事有些毛躁,少不得你们这么做长辈的担待,郡主如此尽心,我和郡王都是感激不尽。”第126章申阳郡主虽然大包大揽,替笑娘分担了许多堵枪眼的活计,可她心里也不傻,自然知道笑娘拉拢她的用意。好在被贤王那老泼皮闹了一场,赔上了一辆马车后,也算是向郡王和县主献了分见面礼,缓和了两家的情面。而贤王不要老脸,去郡王那自讨了没趣儿,也再无人来她的面前抱怨什么了。所以笑娘这般说,郡主也少不得客气一番,维持表面上的和谐。此番坐在笑娘茶室里的,除了申阳郡主外,还有若干逃难到此的王侯贵妇。虽然逃至漠北,得了一夕平安,可她们也心悬着蛮兵能否追击到此,便来笑娘这里谈谈口风。笑娘秉承不议政事的优良传统,依旧是四两拨千斤,轻巧地应酬着诸位。不过在闲聊时,她看见了萧月河的正室齐司音,坐在申阳郡主的身边,神色看上去比在京城里时,憔悴了些。听闻她一直无子嗣,只是将妾室的孩儿养在自己房里。据听说夫妻二人的关系冰冷,萧月河几乎从来不入她的房里。幸好这一世的萧月河,虽然也是妾室甚多,可照比原书里的残暴荒诞,可好上许多了。看着齐司音略显憔悴的脸,笑娘心里也是微微叹了一口气。身在古代,嫁得好坏,堪比终身就业,且大多数都不允许第二次就业。那位齐司音又早早失了母亲,丈夫不爱,婆婆性情孤高,看起来也是熬度得辛苦啊!许是察觉到笑娘在看她,那位齐司音倒是冲着笑娘笑了笑,嘴角轻展时,也是美人一个,可惜花季正好,却自是被人辜负了……不过笑娘应酬的轻巧,到了胡氏那里便略略有些犯难了。如今新帝也快年十三岁,虽则还未弱冠,可是马上就要亲政。皇后妃子的事宜也要提上日程了。如今皇家皆在漠北,需得仰仗郡王甚多,依着皇帝亲母显仁太后的意思,若能跟郡王联姻是最好的。可是郡王无父无母,无亲生的姐妹,他又跟自己的本家亲戚关系微妙,想要联姻甚难。所以显仁太后便只能在郡王新娶的夫人身上考量一番了。惠敏县主是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名唤褚乔歆,今年不到九岁,按着年龄来说,跟新帝正相当,正可定下娃娃亲,先下圣旨册封,待得孩子们长大了,再举行大婚。要知道小皇帝虽然并不急着娶媳妇,可是皇帝身后的老臣们却急着让万岁先娶个定海神针。所以显仁太后便让礼部侍郎夫人戚氏打了前阵,前去找胡氏探一探口风。戚氏也是会说的,只委婉地跟胡氏说起了与万岁联姻的好处。毕竟胡氏的出身底细,满京城皆知。此番平祸之后,褚慎就算立在再大的功劳,也不能洗清妻子的身世污点,将来难免影响了乔歆的婚事。可若此番选妃立后,乔歆能有幸入选,那么一朝成后,再无人敢拿出家子孙的出身说事儿。戚氏是个会说的,又挑拣了胡氏的心病来说,自然不怕胡氏不心动。说这话时,养病的乔伊也在场,只恨自己不是小妹的亲生父母,不能立时答应了下来,赶紧请旨光耀褚家的门楣。待戚氏走了,乔伊连忙跟胡氏道:“胡婶子,关系到妹妹的前程,你可别犯了糊涂,这可是千载难逢大好的姻缘!你可得一口应承下来!”可胡氏却心有疑虑:“能成为一国之后,何等的显贵!你妹妹是在家野惯的,入了宫……她也受不得那份拘束啊……”乔伊急得一拍腿:“就怕你这样小家子气,在父亲面前哭哭啼啼的,让他改了主意。你也不看看你以前的那些个事情,承蒙太后不嫌弃,愿意娶小妹,你不赶快谢恩请旨,却想得那些个没用的,你……你是要耽误了一家子女啊!”乔伊当初回来时,父亲怕刺激了她的病情,隐瞒了单家闹和离的事情。可是后来她一再问单家的归处,褚慎见瞒不住了,便也说了出来。乔伊当时气炸了,只恨不得能立时见了单文举与他哭闹一番。可是褚慎忍了月余,见乔伊的性子又起,再也忍不住,劈头盖脸地将她痛骂了一番。只说她的脑子是被粪池子给泡坏了,以后再见了单家人,敢再说一句不恭敬的话,便将她送进庙庵里当姑子去。乔伊知道父亲说的不是气话,而且褚慎那发怒的光景,她也从未见,倒是收敛了气焰,可是心里倒是不服气。此番若是小妹能封后,她这个当二姐的自然有炫耀的资本,且看单家吃了几斤的豹胆,敢跟皇后的亲姐和离!所以她这边是使劲撺掇着胡氏,恨不得立时成为皇亲国戚。胡氏是个嘴拙的,虽然总觉得此事有些不妥,却又说不出是哪不妥,只能听着乔伊絮絮叨叨的洗脑。“婶子,你可记住,既然太后有意,千万不能卷弗了圣意。我爹有时候想事也怪,若是他自命清高,不屑于跟皇家联姻,你可一定要说服了他,千万别耽搁了自家的孩子。你想想当初他跟大姐找的那个盛家,还有给我找的单家,都是小门小户的像什么样子?他若是不答应……你需得跟他哭,别看我怎么哭都不行,你一哭,准让我爹心软……”乔伊正撺掇得起劲儿的时候,笑娘正走进来。她方才临来的时候,便听门房说方才戚夫人来看夫人了。笑娘心下纳闷,便举步往厅里走,正听见乔伊跟胡氏说的一番话。可是见她进来,乔伊反而闭口不说了。笑娘跟娘亲问安后便坐下道:“听闻方才戚夫人来过,可为何事?”不待胡氏开口,乔伊便迫不及待地说了戚夫人来探口风的意思,然后又说:“你是不知,那戚夫人明显是替太后探口风,若是胡婶子表态,太后才好跟爹爹提啊!可是胡婶子当时竟是木讷得很,就是不说话,可急死我了。”笑娘一直屏息听着,知道听闻母亲没有应下,这才放下高悬的心,然后道:“小妹还是个娃娃,何必定这么早的亲事?不过皇上的确是该定亲了,也不知哪家的姑娘会由此殊荣……”乔伊一听,笑娘竟比胡氏还利落,干脆都不考虑,顿时急了:“你又不是褚家的父母,乱做个什么主?再说咱家是什么情况,你难道不知?我爹向来偏心你,当初直接将你从乡下送到了漠北,自然少听了许多的腌臜话。可是我在京城里,却要承受别人的唾沫星子!如今有了正名的大好机会,你和胡婶子却都不顾小妹的前程!这是什么短浅的目光!”这话一出,胡氏立刻有些坐不住了,只半垂着头,不好意思看两个女儿。笑娘向来有分寸,就算此时在娘家里,也不好说出“这一届皇帝不行,恐怕做不长远”的话来。再说就算这一次,剧情发生重大改变,那小皇帝做的天长地久,她也不愿小妹去深宫里煎熬,为一家子换来荣华富贵。所以她只简短说道:“爹爹的为人,你怎么不知?若不是因为此番南夷之乱,爹爹原本是要告老还乡的,这般的荣华,只怕他消受不起。”乔伊此前就为这事儿生了爹爹的气,一听笑娘不阻拦,反而支持,又是气结道:“你如今嫁得好,就不管我们褚家的前程了。若不是爹爹如此不争气,那单家怎么会欺负我如斯……都是你们!戏子短浅!害了我们褚家的前程!”这话说得甚重,胡氏听得竟是哽咽出声,她本来就自卑心甚重,看那情形,都要给乔伊跪下赔罪了。可笑娘却不能忍了。虽然并无人跟她细说,乔伊在京城怎么给母亲脸色看的,可依着她对乔伊的了解,那些尖酸刻薄不走心肺的话,肯定是不少说的。如今,当着她的面,乔伊又大放厥词,笑娘当真是火气上涌了,于是毫不客气地说道:“我娘的出身,可从来没有隐瞒过爹爹。爹爹在娶她时便知。我娘为人端淑,品性纯良,既没有作奸犯科,更没有阴毒狡诈之事。当初嫁到褚家时,爹爹也不过只有一间破旧的祖屋,还有你这个拖油瓶。爹爹是穷汉子续娶,我娘时带女改嫁,彼此半斤八两,也算不得高攀。再说,若是当初知道爹爹会有如此的富贵,只怕我娘说死都不会嫁了。而且……”说到这,她顿了顿,冷冷道:“若不是我娘当初救下了爹爹,只怕他老人家早就不在人世了。那时候我们母女俩倒不会祸害褚家,只怕你褚乔伊也不过是乡野里的丫头,在你大伯母的锅里讨饭吃。想来,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满身抓虱子,应该比现在快活多了!”笑娘这话说得现实刻薄,胡氏听了都觉得刺耳。更何况是乔伊,她这段时间养病,大家都忍让着她,惯得脾气越发的大,现在被笑娘一顿奚落,顿时气得脸色涨红,浑身颤抖,一副要犯病的样子。可是笑娘压根不惯她,只转身叫了乔伊的丫鬟道:“去!扶你家小姐回屋子里去喝药,我娘也被她气得不舒服,这里就不应承着她了!”乔伊虽然有病,但是病情发作的大小也分人,跟褚慎和笑娘能略轻些,在胡氏面前略重些。所以这次,有笑娘在,乔伊不过一路骂骂咧咧,哭哭啼啼地摔门走人了。胡氏转身少不得埋怨笑娘:“她病着呢,又是癔症,不爱好,你何苦这么气她?就是看在你爹爹的情面上,也要让让她啊!”笑娘绷着脸道:“她若还小,我自然让着她。可她都多大的人了?再让着她,便让她越活越回去了。而且看她算计着小妹前程时,可不像有病的样子。那字字句句诛心,可都往娘你的痛处扎。下次她若再敢,看我不将她一口气骂疯!”胡氏叹了口气:“她说的都实话,我是戏子出身,原本就连累儿女,她又不是我亲生的,如何能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