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并非真正公主之事,宫内已有不少人知晓,如果不换个身份,你如何活下去?”这一点,庄常曦其实之前也早就想到过……就在晋州容景谦来救她的那一夜。可是!庄常曦有些愤怒地道:“你当时为何不好好同我说?!吓唬我这么有趣吗?如果你要是好好说了,我何至于那么丢脸的摔……摔死。”她终于有机会抱怨容景谦上辈子害死她的事情了,可容景谦却反道:“我好好说,那时候你会听吗?”庄常曦一呆。这……这倒也是。就算容景谦当时把前因后果铺在她面前,以她的性格,光是听到“你并非父皇的孩子”时,只怕就要与容景谦拼命了。庄常曦坐在椅子上,抠着自己的手,总觉得自己还有一肚子疑惑,可是却又不知该问什么了,她想了想,道:“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何要华君远承诺,永远不会娶我?”容景谦闻言,又一次反问她:“你觉得呢?”庄常曦最恨他这样,道:“我觉得?我觉得是你看不上我,你认为华君远是个很不错的好友,伙伴,不希望他娶我这么蠢笨的女子。”“虽是好友,他要娶什么样的女子,同我何干。”容景谦摇头。庄常曦道:“那你为何——”她想了想,仍是觉得委屈,道:“你何必让华公子许这般诺言,我也早就不想嫁给他了。”她这么说,容景谦倒是有些意外:“为何?”“什么为何不为何的。”庄常曦直觉这段对话要告一段落了,慢慢起身,“追了两辈子也没个回应,我早就没那么执着了。再说了……我虽然我运气很好,中意的男子很好很好,可是……其实我根本不了解这个人,我只是觉得,看到他便很舒服,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所以?”“所以……我不知不觉中,已经想明白了。他只是合我眼缘,让我一见倾心,若是他对我殷勤,只怕我早就将他踢得远远的了。可他那时待我疏离有礼,我觉得新鲜,便更要纠缠。后来他三番四次以我的身份为借口拒绝我,我便更加不甘……这些年的追逐,不知从何起,早已变质了。”庄常曦走到门口,想要推门:“我设想过,若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只是个普通女子,他要娶我,我必会十分欢喜。可如今我早已是普通人,他待我一如从前,彬彬有礼,恰到好处,我不再觉得不甘心,只觉得释然。”庄常曦要推门的手突然停住,她回头,不悦地看着容景谦:“可是,你却摧毁了我要好好和华君远把这段事情放下的权利。你要他许那样的诺言,他岂非认为我一辈子都爱他爱的要死要活,非他不嫁了?”容景谦不知何时也起身了,站在她身后,他背着身后烛光,庄常曦一时间看不清他的神色,容景谦却突然对着她的脖颈伸手,仿佛要掐她一般,庄常曦吓了一跳,恐慌地看着他,容景谦只伸手,没有碰到她任何肌肤,精准地揪中她脖颈上红绳的一个结,将那挂着半枚玉佩的红绳给抽了出来。庄常曦茫然地道:“你在做什么?”容景谦道:“这半枚玉佩,你不要藏在衣服中,随我来。”庄常曦方才才经历了容景谦竟有前世记忆,而自己三死犹生的恍惚,脑中一片混沌,正想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再把这些事情都理一遍,可……容景谦又要做什么?容景谦不解释,推开门,外面寒冷的风呼啸着吹来,庄常曦裹紧了衣裳,只好跟着走了出去。外头风极大,庄常曦不由得贴近容景谦两步,容景谦走的很慢,恰好能为她挡住一些风,两人一路走到大厅,一个合坦侍卫模样的人急急过来道:“报告王爷,今日下午在闹市中滋事的那几个人已——”“——你们做好了就行。”容景谦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不会有下次。”那合坦侍卫连连点头,庄常曦疑惑道:“闹市中滋事的……是那几个来找我麻烦的?你把他们怎么样了?”容景谦道:“此事和你无关,你不必再问,否则听了——晚上又要做噩梦。”“什、什么……”庄常曦还真被他唬住了,想想又觉得不行,“可是怎么能说和我无关……”“今日险些受辱的人倘若不是你,是任何一个金州内的女子,他们也要受到同样的惩罚。”容景谦的语气不容置喙,“规矩便是规矩。”庄常曦不再说话,容景谦伸手要推门,庄常曦突然想到什么,抓住他的袖子:“等等,阿依澜我是认识的,可里面不是还有个年长的女子和男子吗?他们是谁?”容景谦道:“男子是阿依澜最大的哥哥阿木尔,此次率兵支援我们。女子是阿依澜的姑姑,如今是胡达阏氏,也就是……当年的帕里黛公主。”庄常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她捂住嘴:“是……是华君远的生母?!”容景谦点点头,将门直接推开,阿木尔并不在,帕里黛公主和阿依澜围着火盆,华君远也在,大约是因为华君远很快要走,帕里黛公主显得有几分依依不舍,庄常曦虽然确实没有想过还会和华君远怎么样,可容景谦这莫名其妙地带她来见华君远的生母,实在是……实在是莫名其妙!见容景谦来了,阿依澜和华君远都起来行礼,阿依澜看到他身后的庄常曦,估计是误以为是庄常曦将容景谦给带来的,十分感激地对庄常曦使了个眼色。庄常曦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帕里黛的目光在容景谦和庄常曦身上来回游走了片刻,像是想为阿依澜而仔细观察一下,容景谦和庄常曦的关系究竟如何——突然,她的视线凝固在庄常曦胸前的半块玉佩上。☆、释然帕里黛公主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那玉佩, 随即目光往上,落在了庄常曦的脸上, 她死死地盯着庄常曦, 像是想从庄常曦脸上看出什么来一般……她的反常吸引了大厅内所有人的注意,阿依澜最沉不住气, 她疑惑地道:“姑姑, 怎么了?”也不知是谁教她的大炆称呼,她这样喊着有点不伦不类, 但此时已没人会去在意,帕里黛似乎从庄常曦脸上看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突然伸手, 想要触碰庄常曦, 又堪堪停住——最后,连华君远都忍不住了:“殿下,请问……”帕里黛诚然长的非常非常美丽, 更甚阿依澜,虽然算一算, 她应当四十上下,可看着最多也不过三十,皮肤紧致, 眉眼间又有一股岁月沉淀的韵味,她的眼珠并不是黑色,而是淡淡的褐色,当她这样看着庄常曦时, 竟似含着无限哀愁。帕里黛上前两步,伸手摸向庄常曦胸前的那半枚玉佩,庄常曦下意识退了一步,帕里黛轻声道:“这位姑娘,我并无恶意,只是……可否让我看一眼,只一眼就行。”庄常曦看了一眼容景谦,他淡淡地点了点头,于是帕里黛便在一屋子人各色眼神中捏起那玉佩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放下,她抬眼,再次看着庄常曦:“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庄常曦看着帕里黛,脑中突然闪过柳素那时的描述……草原之上,即将远嫁的公主,意外与一个大炆人相恋,为他生下了孩子……庄常曦道:“庄飞良。”帕里黛闭上眼睛,呢喃道:“庄飞良…原来他叫这个名字。那……另一半玉佩,去了哪里呢?”庄常曦还真不知道这件事,她茫然地摇摇头,旁边的容景谦却从腰间掏出另外半枚玉佩:“庄叔叔死后,将自己的那半枚玉佩留给了吕将军,后来吕将军在宫中同我相认,便将另外半枚也给了我。”庄常曦意外地看着容景谦手中的半枚玉佩,这才知道原来容景谦一直以来都有两瓣玉佩,帕里黛伸手,捏起那半枚玉佩,神色越发痛苦,那双淡褐色的眼睛渐渐染上一层雾气。华君远大约也想到什么,在最初的惊愕过后,不可思议地看着庄常曦,但始终不发一语。而阿依澜忍不住又道:“什么呀?你们都在打什么哑谜?”帕里黛深吸一口气,道:“可否……可否让我同庄姑娘单独聊聊?”容景谦并没有向帕里黛要回那半枚玉佩,带头转身就走,阿依澜虽然茫然,但也不敢耽误,小跑着追了出去,华君远却停在屋内,不肯离去。帕里黛看了一眼华君远,最后道:“罢了,你留下也好……”庄常曦耳中发出阵阵轰鸣,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艰涩:“你……你认识我父亲?”帕里黛重新在位置上坐下,摩挲着那半枚玉佩,道:“岂止是认识。”华君远轻声道:“您的事情,柳素同我们说时,她……也在。”帕里黛很意外地看了一眼庄常曦,她并不知道庄常曦原本就是那大名鼎鼎,如今在世人眼里,在胡达过的很好的康显公主,但她没有追问,只笑了笑:“既是如此,那想必你们已能猜到几分。”庄常曦觉得自己指尖发凉,她道:“您同我父亲……生下了华大人?”帕里黛轻轻地点了点头。庄常曦和华君远下意识地看向彼此,这一眼望去,几十年的时光仿佛逆流回溯——第一次,她在琼林宴上看到他,只一眼便觉得亲切欢喜,此后许多年里,她追逐,她失落,她喜悦,始终求而不得,她却没有想过要强逼他做什么,即便后来爱意消逝,她也无法讨厌这个人。直到昨天,她还在想,不知道为什么,华君远说的话她总是愿意听,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安抚她的情绪。可原来,却是因为血浓于水?华君远定定地看着庄常曦,不知也在想什么,庄常曦只觉荒谬,却又突然明白过来,为何上辈子容景谦和华君远去了一趟胡达,回来后容景谦便帮华君远牵线与张梦晴定下婚约。那时容景谦早已知道庄常曦是庄飞良的孩子,只是没有戳破,而他带着玉佩和华君远去胡达时,一定见到过帕里黛,帮助华君远和生母重逢,而那时帕里黛,也一定看到了容景谦的玉佩……帕里黛想必和现在一样,告诉了容景谦和华君远一切,而容景谦和华君远知道庄常曦与华君远的关系后,如何能再让容常曦那样执迷不悟地追着华君远?而他同样不可能告诉容常曦,你不是皇帝的孩子,你的父亲和华君远的父亲是同一个人……所以,华君远选择娶其他女子,彻底断了庄常曦的念想。而这一世,容景谦想起所有的事情后,无法对华君远和庄常曦解释,只能先强硬地要华君远许下诺言,不会同庄常曦有任何往来……华君远的惊讶逐渐消失,他柔和地看着庄常曦,像在看他——也的确是他——的小妹妹,庄常曦看向帕里黛,道:“我父亲……同你,相恋了吗?”最初的意外过去后,庄常曦心中徒然生起一股愤然,珍妃一辈子也没忘记过庄飞良,可才半年,庄飞良就已经和别的女子……“不。”帕里黛轻轻摇头,眼角落下一滴泪,“他很爱你母亲。是我那时贪玩,被匪人所掠,他救下我,想将我送回家。我喜欢他,但他待我很有礼貌,连姓名都不肯告诉我,只让我管他叫刘先生。后来但路上那些匪人来复仇,他为了救我,中了毒……那毒会导致人意识不清,他将我当做你母亲……”庄常曦愕然地看着帕里黛,既想不明白帕里黛当时怎么会肯,更想不明白她如今又怎么会告诉自己这件事。华君远显然是知道这一切的,他的神色也有几分无奈,帕里黛却没有看他们两个,而是继续摩挲着玉佩:“他什么都不记得,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我本也想将他当做我的一个梦,至少这样再嫁去胡达,我也不算太遗憾。只是没想到,会怀上孩子。”庄常曦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按照她的脾气,是要指着帕里黛鼻子骂的,骂她不知检点,骂她明知别人心有所属,有恋人还如此行事,可是现在,她是骂不出口了。“他同我说过最多的人,就是自己的义妹和妻子。”帕里黛道,“他说他随身携带的玉佩,他的妻子那里也有半枚,如果他能平安归去,两个玉佩合二为一,他便要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把那女子迎回家……还要给自己听话懂事的妹妹,安排个最好的,最勇武的男子,他说自己有个好友便很不错,到时候要将他一起带回京城……”庄常曦突然想到什么,道:“也许,他说的是吕将军。”所以他死前才会将玉佩给吕将军,他希望吕将军娶庄以蓉,希望吕将军好好照顾自己的义妹和爱人……可惜他不知道,即便自己还活着,再回去时,爱人与妹妹,都早已不在了……庄常曦咬住嘴唇,忍着泪,帕里黛道:“他如今……在哪里?”庄常曦道:“他早就死了,战死的,吕将军将他葬在一棵树下,如今早已无法寻觅。”帕里黛大约早就能猜到这个答案,她轻轻点了点头,眼泪不断地流下,华君远上前一步,将手帕递给帕里黛,帕里黛擦了擦泪,又道:“那……你母亲呢?我听你父亲说过,她是个很美、很可爱的女子……他提到你母亲时,眼睛都在发光,真叫人羡慕。”庄常曦轻轻摇头:“我不知道。”“……什么?”“我出生时母亲便死了,我被其他人带大。”庄常曦道。帕里黛错愕地看着庄常曦,又忍不住以手帕挡着脸低声哭泣:“你也是个苦孩子……”华君远看着庄常曦,眼神复杂,庄常曦低声道:“不过……我母亲姓刘。”庄飞良在外,都以刘曼曼的姓行走江湖,可见他对刘曼曼确实思念极深。帕里黛一愣,随即潸然道:“他实在很爱你母亲……错的人是我……抱歉。”庄常曦轻轻摇了摇头,道:“谢谢您,告诉我这么多。”在此之前,庄飞良和刘曼曼的故事,在她这里实在是模糊到不可辨认,他们的爱太过微小,无人记载,知情人不是已死去,便是缄口不言,反倒是帕里黛,能让她从这吉光片羽中,窥见一点幸福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