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庄常曦听到容景谦说这么这么多话,他的神色平静,语气也没有什么波澜,实在不是个好的“说书先生”,可因为是真实发生过的,与她有关的事情,所以庄常曦听的格外投入。二十多年前,庄飞良与庄以蓉带着险些成为河神新娘的珍妃刘曼曼离开湖村,三人一同历经风雨,刘曼曼与庄飞良彼此互有情意,奈何彼时女桢战乱频发,朝廷征兵,征到了庄飞良头上,其实他们一路颠簸,随时可以逃这兵役。但庄飞良亦感家国有难,他略通兵法,武艺也颇为不错,便决定去边塞当兵,将庄以蓉和刘曼曼送去明光行宫,那时明光行宫离朝廷很远,皇帝来的极少,行宫内待遇与环境却都十分不错,庄飞良与两人约定,三年内必会回来。谁知庄飞良才走不久,通医术的庄以蓉便发现刘曼曼有了身孕,刘曼曼十分害怕,明光行宫的宫女,若被发现有孕,必是要被赶走的,两人决心隐瞒,谁知碰上元后这样的疯女人,那一夜庄以蓉在别的殿内守夜,刘曼曼却被皇后下药,送入皇帝宫殿。此时她已别无选择,她已被皇上宠幸,万万不可以说出自己有别人孩子的事实,只能随之入宫,庄以蓉和刘曼曼都是肝肠寸断,却不知能如何是好,庄飞良到边塞后,曾寄回一封信,但庄以蓉的信却怎么也不可能寄到庄飞良手上去的。她只能耐心地在行宫等待,谁知过了没几个月,皇上又带着皇后来了,庄以蓉想知道刘曼曼的情况,多说了几句,便被皇后知晓她与刘曼曼曾是好姐妹,彼时皇后对珍妃极为忌惮,便想着要她们姐妹反目,以庄以蓉制约珍妃。她故技重施,喊来了庄以蓉,庄以蓉虽有所提防,还是中计,且那时她正好得知庄飞良的死讯,极为恍惚,就这样再一次被送上了皇帝的床,但庄以蓉却对皇上叩首,说不愿见皇后不快,更不愿见昔日的姐妹,如今的珍妃对自己有偏见,自己不愿随之入宫。皇帝彼时正极为宠爱珍妃,知晓庄以蓉是珍妃姐妹后,竟当真让庄以蓉离开,且不许其他人再提起此事。庄以蓉身子一直不大好,她本想的是要离开行宫,去替庄飞良收尸,却大病一场,又发现自己怀了容景谦,只好继续留在行宫之中,就在此时,她见到了董嫂,得知刘曼曼死讯,更得知刘曼曼与兄长的孩子被皇后给抢走,生死未卜。于是庄以蓉强忍着所有的痛苦和挣扎,生下了容景谦,她对容景谦说不上有爱,却也不恨,因为孩子始终是无辜的,她只是反复告诉容景谦,将来不要回宫,不要让人知道他是皇帝的孩子,让他一定要带着那个玉佩,去四处寻找,或许刘曼曼的孩子还活着,那孩子是个女子,胸口有三瓣莲花胎记……她仅仅知道这么多,容景谦亦是十分迷茫,要找女子本就不易,何况证据还在胸口,这简直是……但容景谦还没有想清该如何按母亲的吩咐去找到那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表姐”时,静贵妃便因病去世,他亦只能仓皇入宫。此后人生,几经反转。***庄常曦怔怔地看着容景谦,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为什么两世容景谦看到自己胸口的莲瓣都要说“是你”。她总觉得,自己这两辈子,是老天爷给自己开了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玩笑,可显然对于容景谦来说,老天爷分明也给容景谦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吧?在母亲垂危之际,冒出个康显公主给庄以蓉活下去的希望,并让她继续留在了行宫中,结果又突然断了药材年俸,导致庄以蓉不治身亡,容景谦被接入宫中,然后备受这个皇姐的磋磨……在他要报仇的时候,又发现了这皇姐,正是自己母亲心心念念让他找寻的“表姐”。这简直……庄常曦一时间完全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嘴唇翕动了片刻,最后道:“对不起……”容景谦看着她,道:“为何说对不起?”“静贵妃,我不知道她……我,我……”庄常曦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时的震惊与愧疚。她也没办法告诉容景谦,前世自己还曾拿起了静贵妃的牌位,还说庄以蓉是个无耻的女子……庄常曦低下头,眼睛已哭的有些疼了,外头响起轻轻的敲门声,那小二低声道:“爷,热水端上来了。”容景谦应了一声,那小二又赶紧离开,容景谦起身,打开门将那盆水端了进来,上头还放着一个看起来颇为干净的毛巾,容景谦将毛巾浸入热水中再拧干,对着庄常曦伸手,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头,把那热乎乎的毛巾盖在庄常曦眼上。庄常曦这一路哭的眼睛痛的厉害,他这样一敷,倒是当真缓解了一些疼痛,只是这么一来,庄常曦也看不到容景谦的表情了。容景谦道:“你什么也不知道。”言下之意,她什么都不知道,更无从怪罪,庄常曦却是不信的,毕竟前世他到底还是要她死呢,她轻声道:“可我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还讨人厌。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呢?”容景谦道:“不如何处置,你爱去哪里去哪里。”庄常曦一愣,把头一低,那仍温热的毛巾落在她手中,她惊讶地看着容景谦:“真的?”“我会给你一笔钱,两个下人。”容景谦看着她,“要去哪里,随你。”这幸福简直将庄常曦砸的晕头转向,她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真的哪里都可以?你不打算像三皇兄……不,贤王一样,把我给软禁着?”容景谦反问她:“三皇兄是要软禁你,还是想纳你为妾?”庄常曦傻了傻,道:“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容景谦看着她的目光仿佛在说——只有你不知道。庄常曦决定不和他深谈这个话题,她思索片刻,道:“那你呢?你去哪里?”容景谦微微蹙眉,庄常曦道:“你不想说就别说了,我就是随便问问……”“去辽东。”庄常曦这才想起辽东和女桢的战事,她道:“对啊,也不知道吕将军怎么样了……”“他没事。”容景谦望着她,目光颇为探究,“多亏皇姐那封夹在塘报中的信,我提前派人知会过吕将军。还没来得及问皇姐呢,为何你身在京城,却能知道辽东大营里有个副将是奸细?”庄常曦心虚地挪开视线,同时扯开话题:“你能不能别喊我皇姐了,听着简直……”容景谦道:“那喊你什么?”庄常曦也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道:“喊我……名字?或者庄姑娘?实在不行,表姐也好……”“庄姑娘。”容景谦居然从善如流地道,“你是如何得知辽东大营细作之事的?”庄常曦只好睁着眼睛胡说:“有一天我做梦,梦到吕将军被刺杀了,仅此而已……不对啊,既然你相信了,也报信了,为何吕将军还会遭刺?”容景谦扯了扯嘴角:“兵不厌诈。”庄常曦茫然地看了他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吕将军是假装受伤了?!然后拖着,等你去支援?那你的兵在哪里?这么紧急的事情,你怎么还在这里……”容景谦道:“你说呢?”作者有话要说:给大家磕头了,我才发现我一直写堂姐妹,是表啦!!!!☆、常曦“你是为了救我特意来晋州的?”庄常曦登时十分不好意思, 嗫嚅道,“抱歉, 谢谢你……”容景谦看着她, 眉头皱的更深了,庄常曦被他这样看着, 总觉得自己似乎又做错了什么, 说错了什么,只好道:“我不聪明, 你也是知道的。要是我做错什么,说错什么了, 你同我说便是, 别老这样瞪着我, 怪吓人的……”“从前只觉你闹腾且聒噪。”容景谦眉头仍紧锁,“如今见你唯唯诺诺,倒不如从前。”庄常曦一呆, 很是屈辱地伸手指着他:“容景谦,你、你不要太过分了!我都反复承认我以前十分讨人厌, 反复道歉了,若有什么是我能做,能弥补的, 我也愿意做!但你故意这样说,又是想如何羞辱我。”容景谦面不改色地看着她,庄常曦自己反倒又先心虚了,她将手慢慢缩回来, 道:“算了,都是我自己活该,你救下我,还答应给我自由,我已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了……”容景谦却突然伸手,抓住她那只逐渐缩回去的手,道:“你何必这般畏缩?”他隔着衣物牢牢地握着庄常曦的手腕,庄常曦有些吃痛地蹙了蹙眉,却不敢骂他,也不敢再把手收回去,只道:“什么该如何便如何……”容景谦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何必耽于过去?”容景谦的态度和语气实在是出奇的温和,而且听这内容,竟还似在安慰她一般似的,但庄常曦是决计不敢相信容景谦会安慰自己的,她十分疑惑地看着他,道:“我没有耽于过去,我早就接受了我不是康显公主的事情。”“不是说这个。”容景谦大约觉得与她沟通十分困难,“不疼吗?”庄常曦心道他果然是故意的!知道自己会疼还特意抓这么紧……庄常曦努力按下心头的愤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还行,能忍。不过,你要是愿意松手,那就再好不过了。”容景谦道:“为何要忍?”“你……你到底什么毛病啊。”庄常曦实在有点受不了,“我说了又有什么用?!是,疼,疼的不得了!我细皮嫩肉,娇贵的很,这点疼都受不住,你要嘲笑我就尽情嘲笑吧。”容景谦松开手,庄常曦连忙将手缩了回去,倒抽一口凉气,轻轻揉着自己的手腕,她真是怕了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容景谦道:“你说了,我自会放开手。”“什么啊……”庄常曦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笨,听不懂,你要说的明白一些。”容景谦重新把她的手抓回来,这次却没有用力,轻轻地隔着衣物替她揉着手腕,“受不住疼是人之常情,笨也算不得缺陷。”这究竟是安慰,还是打击,庄常曦已经完全糊涂了,容景谦大约怕她无法理解,又多说了两句:“你既知道自己身上有缺点,努力改正便是,除此以外,不必处处贬低自己。”一旁的烛火轻轻跳跃着,庄常曦茫然地低头,看着容景谦的手——手指纤长,虎口处有拿枪留下的老茧,他力气很大,但此时却正十分轻柔地替庄常曦按压着手腕。先是伤了她,这时候又来帮她按手,就像他这个人,完全捉摸不定,庄常曦轻声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以公主身份长大,元后与父皇更不曾耐心教导你。”容景谦放下她的手,“改正缺点是必要的,委屈自己,却不必。”庄常曦似懂非懂地道:“可我不是公主,我本就占了便宜。”“你占了谁的便宜?”容景谦反问道,“何况你生母因元后和父皇而亡。”庄常曦摇摇头:“这样说也不对,无论如何,父皇曾待我好过。还有景兴,三皇兄……他们对我好,也都是因为这个虚假的身份。我不能因为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就翻脸不认账。我的母亲是无辜的,可毕竟犯下欺君之罪,元后害死了她,我确实心中有怨恨,可她也早已死了,就算要报仇,也无从下手……至于其他人,同样被蒙骗,我没有办法怪他们。”“于是便怪自己?”容景谦静静地看着她,“庄姑娘倒是豁达。既是如此,我先告辞了。”容景谦起身便要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很轻的啜泣声,容景谦脚步一顿,慢慢回头,看见庄常曦用手捂着口鼻,低着头,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出卖她此时的状况。大约是见一直没有推门声,她抽噎着抬眼往门口看了一眼,见容景谦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连忙又低下头。容景谦想起从前在宫中,这家伙一旦哭起来,便是惊天动地,恨不得全紫禁城的人都去安慰她才好,如今却害怕让人看见自己的眼泪。他重新走到庄常曦身边,蹲了下去,看见庄常曦重新被泪沾湿的长长的睫毛,像被剪碎的黑蝶的翅翼,他很轻地叹了口气,道:“别哭了。”庄常曦扭开头,以示自己没哭,也不想同他再说话,容景谦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不小心翼翼……”庄常曦重复这句话,而后哭着大声道,“我要如何不小心翼翼?!我曾经是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有人都宠着我,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情!我作威作福,从来不必想后果,可是呢?我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要来和亲,皇帝会要我死!十八年啊,我喊了他十八年的父皇,他待我如今只有满心厌恶,还有三皇兄,他口口声声说,要待我好,要让我成为他的妾侍,还说姚筱音会接受我……”庄常曦哭的越发厉害,声音也哑了:“他又何尝不是在折辱我?我不恨任何人,一切从最早就注定了,我只恨我自己……就像你说的,我是全天下最笨最蠢的人,还恶毒,心肠也坏,就算今日死在你的手里,我也毫无怨言,你既然放我一马,还愿意给我自由,那便是我的恩人,我曾经将你踩在脚下,如今我一介草民,你不要我向你叩头谢恩,已是宽宏大量,只是弄疼我的手腕,这点小事,我还能说什么?!呜……忍痛自然很难,从景兴去世以后,日子便一天比一天难,可是我又能怎么办?!除了忍着,我还能怎么办?!”她发泄似地大吼了一通,泪水又一次糊了满脸,容景谦默然地从桌子上将那毛巾拿起来,安静地替她擦着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似的,最后容景谦道:“往后你不必小心翼翼。”庄常曦又怒又委屈地抬头:“你没有听懂我方才说什么吗?我凭什么该如何便如何,我什么都不是,我光是要活下去便已十分艰难——”“——有我在。”容景谦淡淡地打断她,“坏毛病改掉,其他的,你该如何便如何。”庄常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傻傻地道:“什么意思?”容景谦起身,道:“字面的意思。”庄常曦便又随着他的动作仰起头来:“因为你母亲的交代吗?你,你和你母妃真是好人,我……”“庄姑娘。”容景谦却没让她把这番“好人”夸奖给继续下去,他从袖间掏出一个系着新的红绳的半块粗糙的玉佩,“你的。”庄常曦有些惊喜地看着你半块玉佩,伸手要接,容景谦却没直接递给她,而是绕到她身后,替她将那玉佩戴上。他实在比庄常曦高许多,戴玉佩的时候,更像是从后面整个人环绕着庄常曦,庄常曦颇有些不适应地咬住下唇,容景谦却在戴完玉佩后立刻松了手,站回她面前。庄常曦低头,轻轻抚摸着那玉佩,又抬眼看着容景谦,小声道:“谢谢你……还有,你知不知道,我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啊?”“不太清楚。”容景谦道,“吕将军或许比较清楚庄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庄常曦愣了愣,摸着那玉佩道:“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去见一见吕将军吗?”容景谦有些意外:“辽东十分危险。”“会拖你们后腿吗?”庄常曦迟疑道,“那就算了。”“倒是不会。”容景谦摇头,“山海关内很安全,不少妇孺亦居住于此,只是一路荒凉,环境极差。”庄常曦立刻道:“我可以……我应当可以吃苦的,我就去见一见吕将军,见完就走!”容景谦思索片刻,到底是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