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常曦一想到容景谦巴巴地去问四皇子她的身体状况, 心里便格外舒爽,第二日给父皇请安后, 又来了允泰殿, 这次容景谦在,且暂时不必离开, 容常曦便兴冲冲地在他对面坐下, 十分没话找话地道:“景谦,二皇兄的婚事, 你打算送什么?我在想,虽我与他已是势同水火, 但如今父皇龙体抱恙, 我不想他看出来, 徒惹他不快。”容景谦道:“宫中近日,不是流行节俭之风?”容常曦思索片刻,忍不住笑起来:“没错, 这节俭之风还是二皇兄带起来的呢……嗯,那我送些别有意趣, 但好不贵重的小东西给他,便足够了。”容景谦喝了口茶,没有说话, 但容常曦晓得,他就是这个意思。她想了想,道:“最后礼成是在二皇兄的宅子里,就算我能出宫, 礼成后按理说也该回宫……”容景谦道:“皇姐还敢出宫?”容常曦一愣,硬着头皮道:“这次这么多人,又是容景祺大喜的日子,我才不怕呢。”容景谦道:“皇姐又想去何处?”“不去何处。”容常曦笑眯眯的,“不过,希望二皇兄大喜的日好日子,华家二公子也能来一同庆贺。”容景谦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容常曦大喜,又道:“若是到了什么风景秀丽的地方,皇弟你有事要先走,只能留下我与华公子单独说话,那就再好不过了……”容景谦道:“打蛇随棍上。”他说容常曦有了三分颜色便要开染坊,容常曦却已开始对自己与华君远的事浮想联翩,她与华君远上回见面还是击鞠赛,且因为该死的容景昊姚筱音,两人一句话也没说上,不得不说,她有些想念华君远,若是两人能单独呆上一小会儿,才可纾这相思之情。容常曦浮想完,托着脸,笑嘻嘻地对着容景谦:“那就看皇弟这根棍,许不许蛇跟着上来了。”容景谦沉默片刻,道:“届时再看。”这便基本算是答应了。容常曦心头大喜,又不好意思立刻离开,怕容景谦认为她目的达成便甩手走人,她赖在允泰殿,见容景谦要去书房,便也跟在后头,容景谦的书房并不大,可三面都是极高的书柜,里头密密麻麻地堆放着各类书籍,容常曦见他随手抽了一本坐下来看,便也跟着找了一本最薄的坐在容景谦不远处的小软塌上翻阅着。容景谦头也不抬地道:“皇姐近日,想来很闲。”容常曦拿的是本《魍魉夜谈》,她此前听也没听过这本书,翻阅了两行,随口道:“本宫不是近来很闲,是向来很闲。”容常曦唯一能打败容景谦的地方就是脸皮厚,她这样说,容景谦便也不再说话,容常曦盯着手中的书,才发现这本书都是各处古里古怪颇为恐怖的志怪故事,第一个故事名为“红衣娘子”,说的是有个村子名为湖村,连年涝灾,民不聊生,为了安抚河神爷,每年都要从村子中未出嫁的女子里挑出一名,穿上嫁衣,敲锣打鼓地丢入河水之中,成为河神爷的新娘,用以平息河神之怒。前三年,确实再未发过涝灾,村中人莫不欢喜鼓舞,认为找到了绝妙之法,然而一家欢喜一家愁,有未出嫁女儿的人家都担惊受怕,害怕下一年的河神新娘就是自家姑娘,于是这一年间,赶着嫁人的嫁人,举家迁移的迁移,甚至还有直接卖给人贩子的——横竖要少个女儿,丢进河里连尸骨也瞧不着,卖给人贩子好歹还能换一笔钱。于是到了第四年该给河神送新娘子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嗬,全村竟找不到一个没有成亲的女子了。大家只好硬着头皮往河里丢了些猪牛羊,期望河神爷也能满意,谁料到了汛期,河水大涨,又一次淹没了庄稼,且比往年更加凶狠,眼看连村子都要不保,此时大家觉得一定要丢个新娘进去,便看准了王二家的媳妇。王二是个傻子,并不能人道,他的媳妇一直是清白之身,再穿上红衣,丢进河里,仍是一样的。于是几个大汉便趁着夜色,要将王二媳妇掳走,谁知素来痴傻的王二竟奋起反抗,那几个大汉白进红出,砍了王二数刀,王二死在血泊之中,王二媳妇扑在王二的尸体上,一身白色中衣都被染成了血红色。那几个大汉竟觉得如此红衣也可充当嫁衣,当即将发疯的王二媳妇给绑好,关进了一个箱子里,又将那箱子的四角都牢牢钉上,连夜把箱子丢进了河里。第二日,雨过天晴,涝灾渐止,众人高兴了一个白天,晚上那河水却如巨浪滔天,朝着那村落袭来,而最可怕的是,躲水的人发现,这次漫入的水再非浑浊的泥水,而全部是猩红的血水,那血水犹如有意识一般,一波又一波,将那几个大汉率先卷死。有几个幸存的村民隐约看见,那些水的形状犹如一个个身形苗条的女子,巧笑倩兮,将那些把她们丢入河中的人,一个个淹没口鼻而亡……容常曦敌不过好奇心,强忍着惧意将这个故事看完,看完后立刻将书一扔,只觉得湖村听起来略有些耳熟,但想了一会儿便觉得浑身发冷,允泰殿周围树木极多,夏日倒是个阴凉之地,到了秋冬天,比其他地方便要格外冷上几分,她想走,可从窗户缝隙看出去,外头天色已暗,宫灯正逐渐亮起来,这时候最是可怕——宫灯还未全燃,天色却颇暗,一会儿上了歩辇,一定十分可怕。她于是便不敢走了,盯着容景谦书桌上的两盏蜡烛看,那蜡烛的点点光芒映的容景谦略嫌冷峻的面容温暖了许多,容常曦安慰自己,这些志怪奇谈都是民间之人胡编乱造,不足为惧,且要论可怕,其实没什么妖魔鬼怪能比容景谦可怕,前世的容景谦,最后可杀了不少人……这一世呢?现在她和容景谦的关系实打实地变得融洽了很多,容景谦表面对她还是那个态度,可是她完全能感觉到容景谦对她现在几乎是宽容的了,容常曦方才说那些,也是想试试容景谦现在对她到底好到哪一步才算是容景谦自己的底线。如果最后真的还是容景谦当了皇帝,她可以改变前世吗?应当是可以的吧,毕竟她连容景谦都改变了。何况,现在的容景谦,仅仅是认为容常曦救了自己,就接纳了她,他似乎没有上一世那么重的提防心和警惕心了,容常曦怎么看,也看不出事态该如何发展,容景谦才会在这一世又把所有人都想法设法除掉。容常曦盯着容景谦的脸思索着,而容景谦全程没有抬过头,烛火轻轻摇曳着,他的影子也被拉的很长,容常曦盯着那微微晃动的影子,不知不觉打了个盹。事实证明刚看完恐怖故事后并不适合立刻睡觉,容常曦这一觉睡的很短,却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中自己便是那个红衣姑娘,她身上都是血,那个躺在地上,身首异处的王二却是容景祺,梦里他并不是红衣姑娘的痴呆老公,但也同样遭遇惨淡,梦中,他和曾经出现在容常曦的梦中一般被做成了人彘,四肢断出都在流着可怕的粘稠的血。有许多人拉扯着她,要将她塞入一个大红的四角还坠着红色流苏的木箱子里,她尖叫,大哭,那些人却无动于衷,容常曦抬起头,发现除了容景祺之外好多人都在,他们面目可憎,含笑看着容常曦哭着被塞进去,容常曦努力想要辨认出容景兴和容景谦还有容景思,但所有人的脸又开始变得很模糊……她听见他们在笑,似乎是嘲笑,还有一个女人的哭声,她的声音很好听,有点苍老,但哭起来都如莺啼,似乎是在哭她无可挽回的命运,最后是一声叹息声,她听的很清楚,那是父皇的声音……父皇也在吗?他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周围渐渐流淌起粘稠的水,那些水是红色的,像血。“皇姐,皇姐?”耳边模模糊糊响起容景谦的声音,容常曦猛然睁眼,满脸湿漉漉的泪痕,她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不远处,书桌上的烛芯发出噼啪的声音,烛火猛地一晃,照的那烛台影子像一把利刃,容常曦仍觉得自己一脚踏空,仍有种半梦半醒的感觉,方才的梦那么真实,她甚至能感觉到手心中的粘腻……容景谦微微弯腰,歪头蹙着眉看着她:“皇姐?”他的声音堪称柔和,有一种奇异的安抚性质在里头,容常曦浑身发着抖,下意识地一把抱住了容景谦。她像个差点溺死在梦里的人,要抱住眼前的这根浮木,容常曦无法抑制地战栗着,眼泪也止不住。那是梦,那完全是梦,与她毫无干系,可那种恐惧与恶心感却那样真实,容常曦几乎无法平静下来。容景谦一动不动,确实犹如一根木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只是梦而已。”他看书看的好好的,就见容常曦双眼紧闭地开始哭,很轻易就能猜出容常曦是做了个可怖或悲伤的梦。他不讲话还好,容常曦都快要平静下来了,可他一讲话,容常曦反而哭的更厉害,她把脑袋埋进容景谦的肩膀,眼泪鼻涕全糊在他的墨色长袍上,像在无意识地向自己这个看起来永远不会被任何事,更遑论梦境而动摇的皇弟撒娇。容景谦顿了好一会儿,才极其不熟练地,小心地拍了拍她的背。她总是需要被安慰,而这恰恰是他最不擅长的事情。于是容景谦又过了很久,才又道:“只是梦而已。”☆、婚宴安顺二十六年十月初八, 诸事皆宜。大清早,吴家人便带着吴丹雪换上宫服, 前来紫禁城请安, 礼部之人也早已准备好赐礼,敬嫔那边同样备好了许多赏赐, 在宫中行过礼之后, 吴家人又回到吴府。而此时二皇子才可从明泰殿出发,先行礼拜别皇帝与敬嫔, 再准备去吴府迎亲,而容常曦与容景谦等人此时也可从宫中出发, 前往二皇子府上, 准备参加婚宴。容景思千赶万赶, 好歹是在初六回了京城,容常曦没有去找他,只等他来找自己, 可左等右等,容景思却是根本没来昭阳宫。故而虽是容景祺大喜的日子, 容常曦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只板着一张脸到了吴府。容景祺向来是颇要面子的,何况这次还有了“冲喜”如此大的任务在里头, 吴府上下张灯结彩,喜庆非常,之前容景祺让孟俊毅给他设计的颇为雅致的宅子一时间因那些大红绸缎和满目的“囍”字而显得十分俗气。受邀的人并不少,容常曦才同容常凝出了轿子, 便看见另一辆轿子里下来了个肤色掠黑,满脸笑意的男子,却是姜听渊。容常曦瞧见了他,不由得头皮一麻,偏生容景祺府上的下人已热烈地迎接起容常曦,自然迎来姜听渊的注意,他露出个极为惊喜的笑,立刻走过来微微拱手道:“大公主殿下,康显公主殿下。”“姜公子。”容常凝颔首,容常曦面无表情地也点了点头。姜听渊和前世一般,丝毫不知看人脸色,像一只大狗跟在两位公主身后,喋喋不休地道:“今日……”“姜兄。”旁边传来一道清朗男声,容常曦一喜,侧头去看,果然是华君远,他身旁是容景谦。今日宫中皇子出来的更早些,容常曦与容常凝是最后才一同乘轿子离宫。姜听渊只好停下,跟华君远容景谦打招呼行礼,华君远也同容常曦容常凝行过礼,容景谦淡淡道:“大皇姐,二皇姐。”自那日容常曦在允泰殿里一把抱住容景谦且容景谦没推开她,还出言安慰后,两人的关系便在某种意义上达成了一个真正的平和状态,而正如容景谦所言,容常曦此人十分擅长打蛇随棍上,虽然容景谦依旧十分忙碌,但两人在掌乾殿见了,会好好地打招呼,容常曦还会去允泰殿里看他,同他东拉西扯,容景谦也从不赶人,偶尔还会接两句话。虽然他并不同容常曦说自己的想法,容常曦问他在忙什么,容景谦也只是敷衍而过,但他态度的转变实在太过明显,容常曦好几次为了试探,故意说喜欢他殿里的这个小玩意儿,那个小摆设——天可怜见,允泰殿朴素的几乎与西灵山的那些小屋毫无区别,可她要,容景谦也从未拒绝过。她那日做了噩梦瑟瑟发抖,但她第二日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不料太医院那边却送了几包粉末来,说是安神粉,可倒在香炉内,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几人打过招呼,容常曦随容常凝往女眷座位方向去,容景睿坐在不远处,叶潇曼则坐在女眷这边,姚筱音今日并未来,叶潇曼同陈巧涵坐在一处,陈巧涵红着脸看着容景谦,而叶潇曼遥遥地看着容景睿。容常曦心中一动,忽然觉得自己终于要明白了点什么,已经落座的容常凝却忽然从座位上起身,朝着外头走去,她的动作很小心,脚步却很匆忙,容常曦愣了愣,总觉得容常凝哪里怪怪的,她也不由得起身,跟在容常凝身后。这些日子容常凝总是魂不守舍的,偶尔她会在允泰殿碰到容常凝,但容常凝看到她,总是点点头又匆忙离开,她显然心中有秘密,却竟然没有如以往一般哭哭啼啼地将这秘密向容常曦全盘托出,不管怎么看都有几分诡异。容常曦跟出去时,却正好撞上了从外头进来的容景思与容景兴,容景兴正一脸兴奋地同容景思说着什么,看见容常曦,容景兴开心地招了招手:“常曦!”容常曦与容景思对视一眼,两人目光中都有些微妙的情绪,容常曦总觉得自己就这么走过去就是在向容景思服软在认输,不由得有些犹豫,容景思望了容常曦片刻,有些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竟是直接朝着另一边走了。容景兴愣在原地,像是才想起容常曦与容景思的矛盾一般,他抬脚要朝容常曦走来,容常曦心情极为郁闷,但还是对容景兴摆了摆手,让他不要过来,自己则继续朝外走,想要追上容常凝。可这场婚事来的人极多,也有不少人认识容常曦,朝她行礼,容常曦再怎么敷衍,也不好视而不见,等追到院子里时,已不见容常凝的身影。她茫然地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尤笑道:“殿下在找大公主殿下?”容常曦点点头,尤笑只好也专心地在四周看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容常曦都打算要折返了,尤笑忽轻声道:“大公主殿下似乎在那里。”容常曦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却见院子另一头的回廊拐角,容常凝正与一身形颇为高大的男子相对,容常曦走近了两步,却不敢太近,那回廊附近并没有什么树木和假山,她若走近了,一定会被发现。走了两步,那男子的侧面便从柱子后显露出来,容常曦一愣,道:“怎么是福泉?”福泉低头看着容常凝,依旧是一副极其严肃的样子,容常凝不知说了什么,福泉摇了摇头,容常凝的神色看起来颇为愤怒——这表情在容常凝脸上是极其罕见的。容常曦更加好奇了,恨不得化成一只小飞蚊飞到两人身边去偷听他们究竟在说什么,而容常凝如此生气,福泉也丝毫没有受其影响,仍是一板一眼地回了些什么。容常凝看起来更为激动,朝着福泉走了两步,最后竟伸手,狠狠打了一下福泉的肩,而福泉微退一步,冲着容常凝半躬下身,像是在赔礼道歉,可赔礼完,又迅速地站直,没有朝着正厅这个方向来,反而去了另一头。这点也很奇怪,福泉是容景谦的贴身侍卫,为何会同容常凝独自出现在此处?两人在谈什么?为何谈完了福泉没有过来找容景谦,他要去哪里?容常凝一个人站在原地,过了片刻,抬起头,看起来似乎仍有些愤怒,但并未哭,眼看她要走来,容常曦道:“咱们回去吧。”她回了正厅,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叶潇曼凑过来,询问了一下她的身体,正要说起其他事情,容常凝便回来了,她的神色已然平静,只低头喝了一口茶。容常曦便侧头问她:“皇姐去哪里了?”容常凝顿了顿,道:“只是觉得里头闷,随意去外边走了走。”容常曦还要说话,外头忽然锣鼓喧天,是迎亲的队伍回来了。容常曦内心将容景祺痛骂了一顿,只好闭了嘴,和其他人一样朝外看去。没多久,由两位喜婆引路,容景祺满面红光地牵着吴丹雪走进了大厅,身后是一同去迎亲的几个贵族公子哥,为首的则是容景兴,他看起来也十分高兴,大约是想到将来自己也会如此这般地迎娶姚筱音。吴丹雪披着大红盖头,身着缀满珍珠的嫁衣,身后是她的乳娘还有妹妹吴若彤。虽然看不到吴丹雪的脸,亦无从知晓她此刻的表情,但光从她紧握着吴若彤的颤抖的手上就能看出来,她此时一定也十分激动。容常曦盯着吴丹雪的嫁衣,脑中不期然想起了之前无意中看见的河神新娘的故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当而当容景祺与吴丹雪相对而立时,容常曦又想起了那时击鞠赛,她在茶室里无意中听到的那场情事,更觉毛骨悚然。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容景谦,容景谦却没在看她这边,只盯着厅中的两位新人,因容景祺是皇子,三拜之礼略有改动,只拜天地,而后便直接要送入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