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常曦一愣,眨眼盯着他,脸颊上飞起可疑的红:“是……你怎晓得?”华君远道:“家妹受邀,十分开心,提过好几句。”这回答滴水不漏,容常曦有些失望地点点头,华君远递出一个中等大小的锦盒:“还望殿下笑纳。”容常曦不敢相信地接过,什么礼仪全数忘光了,忍不住就要打开那盒子,盒子开了个小口,她才意识到不应如此,慌张地顿住,华君远微笑道:“殿下但看无妨。”他这样说了,容常曦也不客气,将那盒子一口气打开,却见里头躺了个莹莹的玉镯,上头一点碎纹好似莲花。容常曦微微张嘴,惊喜地看着华君远,华君远道:“那日没替殿下寻回,总觉得心中难安,后来寻着机会便去将这玉镯取了回来,重新赠与殿下。”“为什么……”容常曦怔怔地摸着那镯子。华君远的声音朗朗似风穿竹叶:“殿下一片好心,却将这玉镯赠与了小人,若因此断了行善之心,岂不可惜?在下只盼寻回玉镯,殿下也可不失这赤子之心。”赤子之心……容常曦捏着玉镯,几乎要哭了,从小到大,她听过的夸奖数不胜数,各色各样,却是唯一一次,有人说她善,说她有赤子之心,还费尽心思,把这无足轻重的玉镯给她寻了回来。高山流水遇知音,原来是这种感觉。华君远见容常曦久久不语,便行礼要走,容常曦鼓足勇气喊住他:“华公子。”“殿下?”他停下脚步,微笑地回头。容常曦扣着那玉镯上的裂缝,紧张的几乎要窒息了,但还是逼着自己,放下所有的身段和自尊,一字一句地说:“本宫……我、我过了明日,便十五了。要、要选驸马了。”华君远一愣,随即笑道:“嗯,那便祝公主早日寻得如意佳婿。”这短短几个字,好似一根带刺的铁棒在容常曦心头乱搅,她愣愣地看着华君远,华君远却像是毫无所察,只道:“殿下还有何吩咐吗?”容常曦下意识摇了摇头,华君远便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一缕阳光洒下,容常曦的眼前一片刺目的白光,她堪堪扶住一旁的假石,才勉强没倒下去,手中那镯子几乎要被她给捏碎了。容常曦看着华君远一步步往远处走去,觉得他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上,她引以为傲的一切东西,身份、容貌、财富……在华君远看来都不值一提,恐怕唯一让他放在心上的,竟是自己根本没有的什么狗屁赤子之心。而她是这样喜欢华君远,所以才能被他这样无所顾忌地伤害,在这乍暖还寒的天气下,似被一盆雪水迎头浇下,浑身发起抖来。容常曦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慢慢站直,将那玉镯子放回锦盒里,往华君远离开的方向走去。她不甘心。从小到大,她从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既然她看上了华君远,那一定是要嫁给华君远的。他想当这个驸马也得当,不想当也得当!若父皇赐婚了,华君远还能抗旨不成。只是容常曦还想最后尊重他一次,她想问一问,华君远连那柳素都要,为什么不喜欢她?华君远究竟不喜欢她哪里了?她可以改,如果实在改不掉,那就华君远改!容常曦走到人群之外,华君远那一抹白色的挺拔身姿格外显眼,他并未在人群中,而是在人群之外,身边站了个窈窕玉立的女子。那女子容常曦也是认得的,名为叶潇曼,比容常曦小一岁,身世说起来,有几分复杂。她祖上也曾赫赫有名,但到她父亲这一代,只是个普通不过的郡王,唯一的成就,便是当年和亲,娶了一位小族合坦的小公主阿娜尔,阿娜尔公主生下她后身子便一直不好,抗了五六年到底是去世了,郡王倒是十分坚贞,十余年来并未再娶。她与容常曦同年,生的颇为好看,有些异域风采,一双杏目波光潋滟,眼角却微微挑着,鼻梁高挺,性子也活泼。在此之前,容常曦对她的印象不过是一个话有些多的女子,虽名义上是个县主,但地位不算高,她的生母让她的身份到底有些尴尬,叶潇曼也不太巴结容常曦,两人之间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可此时,叶潇曼与华君远在人群之外,看似颇为亲近地聊着天,她手舞足蹈不断地说着话,华君远含笑听着,偶尔才说两句,那叶潇曼听他讲话后,害羞地捂住脸,十分少女地扯着裙摆左扭右晃,最后华君远颔首说了些什么,竟直接伸手,拉住了叶潇曼的手,叶潇曼也丝毫不抵抗,一脸娇羞地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容常曦不晓得他们要去哪里,也没力气再跟上了,她想起那一夜看着华君远将柳素高价拍下,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将人带走,还有这一回,避着众人视线,悄悄将叶潇曼带走……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亲昵的似一对已悄然来往了许久的恋人。他好像什么人都喜欢,什么人都可以,唯独自己,入不了他的眼。他是怕自己是公主,将来不能这般四处留情,花天酒地了吗?可她不会在乎的,只要他当了驸马,那她也可以接受……接受个屁!如果华君远当了自己的驸马,他胆敢和别的女人多说一句话,她都要将他们两个一起浸在猪笼里游街!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容常曦就越发感到绝望,她甚至瞬间就明白了华君远为何对自己无意。父皇已经是天子,是全天下最厉害的男人了,仍抵挡不了女子的诱惑,何况其他男子呢?她容常曦便是再好,又怎能让华君远为此放弃一整片花丛。她恨自己生在帝王家,又恨华君远与其他男子毫无区别,同样低劣,最后她捧着那锦盒,失魂落魄地回了宫,第二日连诞辰宴都没有去,倚在床边哭了整整一日一夜。那时她本以为,很快就会听到华君远与叶潇曼的婚讯,谁料过了许久也毫无动静,倒是皇上见容常曦一直不提驸马的事情,有些着急,容常曦三番四次变着法子打听华君远的事情,才晓得他醉心书法和机巧,竟一直没有娶妻。容常曦又活了过来,恰逢容景兴要出外建府,容常曦便提议要容景兴邀请华君远,容景兴一口答应下来,却又苦于不知如何开口,容常曦也晓得容景兴和华君远毫无交情,更不希望容景兴以权压人,犹豫再三,还是找上了允泰殿。她本以为自己怎么也要受一番容景谦的羞辱,不料她磕磕巴巴地说了来意,容景谦一口便答应下来,只提了一个要求,让她到了夏天后,要一道去明光行宫避暑,容常曦是很懒得外出的,这么多年明光行宫也就去过一两回,但还是同意下来。之后便是容景兴设宅却染上了拉肚子的毛病,而一整个春天过去,容常曦也并未能同华君远的关系有任何进展,他对待这位待嫁且春心萌动的公主,仍是那副彬彬有礼,却疏离的态度,容常曦甚至捉摸不透,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应是知道的,却伪装的天衣无缝,可偏偏他同样没有说亲,他一日没有说亲,容常曦便一日无法彻底断绝自己对他的想法。待第一朵莲盛放以后,天气越发炎热,容常曦其实都忘记自己答应过容景谦要去明光行宫的事情了,但那一年实在热过了头,于是皇帝说要摆驾明光行宫时,容常曦主动要求跟着去,到了行宫,容景谦态度出奇地好,主动同她说,皇姐很守信。容常曦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这桩事,厚着脸皮说那是自然。明光行宫四处都是遮天蔽日的大树,三面环湖,还有几处小瀑布,清新而解热,容常曦心情都好了不少。她念及容景谦愿意替自己将华君远请出来,觉得他大概也想通了,与其三番四次利用华君远来奚落自己,倒不如将华君远当做讨好自己的筹码,而容景谦这时候本就待遇比之前好上不少,那年纪大一些的皇子大多已离宫,容景兴容景昊的府邸都已定好,修葺的差不多了,手头一堆事务,已没人再有闲情欺负容景谦。何况,要欺负他,已远非从前那般简单,这些年下来,他看似什么也没做,却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宫人和皇帝对他的看法,皇帝并不觉得这个皇子有多么出众,但却哪里都挑不出错处,上书房考试,他总能名列前三,任何政论,也能对答如流,纵马骑射,更是从不落下乘,偶尔还能拿个第一。他从不向皇帝提出任何请求,小小年纪看起来已是无欲无求,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也从不贪图任何富贵与名号,实在让人放心。只是他性子冷淡,皇帝无法从他身上体会到天伦之乐。如今连容常曦都不再找他的茬,又有何人会穷极无聊地去招惹容景谦,尤其是,春日宴的时候容常曦比他矮半个头,到明光行宫,居然已要微微仰头看他了,他似一颗向阳的大树,贪婪地汲取着周围所有的营养,不知疲惫地生长。☆、败退3(第二更)至行宫的前两天,容常曦深觉舟车劳累,基本都在屋内休息,第三日才让侍女撑着巨大的坠流苏纸伞,晃晃悠悠地出门,正好撞上容景思和姚筱音,彼时两人已心知肚明会成亲,就等皇上赐婚,这回来明光行宫,皇上特意带上了容景思和姚家人,也存了要两个小辈相互熟悉的心思。雨花桥上,容景思执伞,挡住自己与姚筱音头顶的日光,桥下溪水潺潺流过,姚筱音虽未受日晒,却双颊微红,低声说着什么,容景思微微一笑,偶尔接话。这场景让容常曦想起那日在御花园的叶潇曼与华君远,加之一想到容景思会娶姚筱音,姚筱音还会生孩子,用不着两三年,自己在容景思心中的地位,便会远在姚筱音与他那些孩子之后,容常曦更觉得不爽,她三两步走上去,道:“三皇兄!”姚筱音吓了一跳,容景思也回神,笑着说:“常曦,你这懒虫,可算愿意出门了?”姚筱音也微笑道:“常曦。”容常曦只当没看到姚筱音,撅起嘴看着容景思:“外头热死了,太阳还这般晒人。谁乐意出来呀。”容景思好笑地看着她头顶那大大的纸伞,道:“这么大的伞,还怕晒?”容常曦挥挥手:“撤了,给我撤了!”举伞的两个侍女面面相觑,不敢妄动,容常曦回头怒视她们:“你们聋啦!?看来这俩耳朵也是装饰用的,割下来算了?”那两个侍女连忙退开几步,容常曦便这么直接暴露在火辣辣的阳光下,自己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容景思连忙用自己手上的纸伞替她挡住日光,姚筱音僵硬地立在原地,被太阳晒着,脸上却反而一片惨白。容常曦很委屈:“皇兄又不替我打伞,还笑我让人打大伞出门,让我晒死算啦!”容景思哭笑不得:“这不是替你打着伞么。”容常曦像是才看到姚筱音一样:“可姚姑娘怎么办呀?”容景思有些为难地转头看着姚筱音,正要说话,姚筱音已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微微摇头:“我……我不妨事儿的。常曦娇贵,得先顾着她,我先告退了。”容常曦扬了扬下巴,姚筱音便转头,小跑朝着大片树荫的方向跑去,容景思有些无奈地说:“常曦你啊……”“怎么啦,三皇兄你还要为别的女人骂我不成?我不过就是——”容常曦目光顺着姚筱音的背影消失在一棵大树后,她语调难掩得意地说着话,目光不自觉上移,却不期然地撞上一道漠然的视线。容景谦居然侧躺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这边。容常曦:“……”这家伙是人是鬼啊!!!容景谦和她对视片刻,随即一翻身,像是不小心掉下去一般,那树木极高,容常曦呼吸一滞,他却轻巧落地,很快也消失在树木茂密的小路里。容景思陪着容常曦逛了一小圈西边的园子,容常曦仍觉得有些闷热,鼻尖沁出一点汗后便说不想再逛了,容景思心里也记挂着姚筱音,恰好两人路过纳凉殿,容景思匆匆离开。纳凉殿周围摆着些冰块,是皇帝平日在明光行宫处理政务之所,下人通报了一声,皇帝就让容常曦进去,容常曦往里小跑了两步,才发现某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居然也在。“皇姐。”容景谦对她行礼,仿佛刚刚在树上的人不是他,容常曦走到皇帝身边,撒娇道:“还是父皇这里最凉快。”“那你常来便是。”皇帝拍了拍容常曦的手臂,示意她坐下“但你是女子,不可太贪凉。”“知道啦。”容常曦在皇帝附近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悄然投向坐在书桌对面的容景谦。对容常曦来说,自己向几个哥哥弟弟撒娇或发怒吸引他们注意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被容景谦看到,便莫名有些诡异的感觉,她也说不上自己在心虚什么。“景谦,此前我问你的事,你心中可有想法了?”皇帝见她坐定,便重新看向安静的容景谦。容景谦正要回答,容常曦便说:“什么事儿,什么事儿呀父皇。”皇帝无奈道:“景谦外出设府,及他之亲事。”容常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容景谦也没多久就要满十五了,这些事儿是得开始考虑了,就算不着急立刻出宫,也该张罗起来。容景谦只道:“但凭父皇做主。”标准的容景谦式回答。皇帝颔首:“朕心中自然有想法,不过这些年,你从不曾索求任何事情,明年这时候,兴许你已离宫了,朕想着,总得满足一些你的愿望。”“有一屋遮风,有良妻持家,足以。”容景谦仍不提任何要求。皇帝有些感叹地看着容景谦,正要说话,容常曦便很受不了地道:“皇子的府邸的规格都是定死了的,什么一屋遮风,你想住茅房不成?”皇帝好笑不已:“胡说八道。”容常曦继续说:“至于你的亲事嘛,既然你唯一的要求就是良妻贤妻,那好办,张翰林之女张梦晴怎么样?和你一般大,是有名的才女,吟诗作对,诗画歌赋女红样样精通!我见过她,性格很好,温婉大方,十分贤良。”“常曦。”皇帝微微蹙眉。容常曦所言句句属实,这张梦晴确实是有名的才女,性子也确实好,家世嘛,差了一些,张翰林手无实权,只能算是个说的上一点话的腐朽书生,不过也算是书香世家。但张梦晴与才气齐名的,便是她的容貌,实在有些丑陋,左脸上有一道巨大的红色胎记,像是被烧毁了一样,这些年张家遍寻名医,也没能让那胎记稍微消退一些,张梦晴自己也略有些介怀,总以薄纱遮面。她这样家世好,性子好的女子,通常早早就被提亲之人踏破门槛,可张梦晴至今没有许亲,这些皇子挑选妻子时,张家更是连名册都不敢递上来。容常曦是知道的,男子大多肤浅,虽嘴里说着要贤妻良母,实际上看到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了,不管是父皇还是华君远都不能免俗,那么容景谦就更加——“一切但听父皇吩咐。”他看也不看得意洋洋等着自己露馅的容常曦,只平静不已地点了点头。皇帝一晒,容常曦不可思议地站起来:“你是不是不知道张梦晴长什么样啊?!”“曾遥遥见过两面。”容景谦淡淡道。容常曦更加迷茫了:“那,那你还……”皇帝拍了拍容常曦的脑袋:“行了,景谦的境界,你这阿呆怎会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