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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镜他亲身经历,整个术法又都被他倒推析解过了,时琉在里面不该受到任何阻碍。
有天衍印在,即便是虚像投影,里面的人也杀不掉她。
因此她出不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下不去手。
又是谁。
酆业心底躁戾汹涌得厉害,翠玉长笛在掌心无意识地缓慢转着。
长靴旁,原本不自觉地亲昵贴近他的灵草们都哆嗦了下,草叶颤栗,慢慢吞吞沾着寒霜往树后躲去。
直到某一息。
长笛骤止,魔漆眸如冰,却终于还是做了决定。
长睫微微阖下。
黑暗而如星河般辽阔无垠的识海里,一颗碎星被他神识拨动。像是一块沉睡的星砾忽然被唤醒,星辉慢慢铺洒下去。
——
玄门,山门大阵内,前尘镜里。
时琉狼狈地躲闪过擦过耳鬓的一击,脚下一崴,险些跌入旁边咕噜咕噜冒着泡的幽冥血河里。
“呼——”
少女衣裙褴褛,雪白衣裳染得浅红一块,深红一块的,像是摔进了个染坊红缸里。
她扶着膝,狼狈地喘息着,扭头看向身后。
魔就停在不远处,那颗挂着骷髅头的暗红树冠的最顶端。
血红色的弯月,像一把轻易就能断人命魂的薄刃,直勾勾地划破了夜色,缀在魔的身后。
魔垂着手,修长如玉的指骨上还在滴血。
——她的血。
时琉深吸了口气,低头,看见手腕上的那根手链。
手链做得很简陋,几乎没什么美感可言,唯一的饰物是串在手链中间的那颗翠玉石榴。
做它的人像是怕她认不出,还故意让那颗石榴裂了口。
玛瑙似的细小通透的石榴籽儿半露不露。
时琉抿了抿唇。
——这个是保命用的。
她第一次不慎落入幽冥血河的时候,就激发了它,一道翠色光膜将她裹起,险些直接送到了不远处的魔的面前。
那次多费了她许多力气,才终于从这个魔的手里逃掉。
前尘镜当真神奇。
那个在外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在这方世界里,纵然尸山血海相托,竟然也只有地境修为。
但很不幸的,时琉用无数次狼狈的打斗逃脱证明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即便只用一丝灵力,魔也能轻易做到旁人千钧之力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
就仿佛,即便跌落神位,天地规则依旧被他玩弄在掌心。
“怎么,不跑了?”
魔的身影,沿着幽冥血河走近。
他随意践踏过那些妖冶的曼陀罗,踩碎那些不知是谁的头骨,齑粉掠过他长靴,缭绕的黑雾纠缠在他袍袂,犹如实质的杀气与恶意缠绕在他每一个眼神与吐息里。
他眼底有整座倾覆的人世,里面汇聚的死意像束起一个茧,一点点将她包裹其中。
——
他不杀她,却只是玩弄。
魔最后还是停在扶膝的少女面前。
他随手一拨,少女脚下白骨翻涌,就将她摔跌在地。
“嘶。”
时琉轻抽了口气,抬起右手。
上面被地上累累支离的白骨划破了一道血痕,正殷殷地渗着血。
经过了这大半日没有尽头的追杀,在这个白骨世界里亡命,时琉发现自己已然对这些血与骨都能等闲视之了。
也算,收获了吧。
少女低着眼,无力地牵了牵唇。
她疲惫地遮了下眼睛。只是至少要能出去,才能算收获啊。
刚遮了还没片刻,时琉的手腕就被人粗暴地攥住,然后拎开了。
血月下,俯身的魔微微皱着眉,眼神陌生又戾然地望她:“说话。”
时琉积蓄力气,低声:“我实在…跑不动了。”
魔冷然勾了勾唇。
“只有我能杀你——所以你求我杀了你,如何?”
“……”
少女抿了抿唇,别开脸。
求魔这件事,她被外面那个恶劣的魔迫着,已经做过许多次了。
但这次不同。
……“若我下次动念杀你。”……
……“要逃掉。”……
时琉依然记着,他说这句话时那低低地抑下去的声音,似乎沉涩,又似乎难过。是她在魔的身上从未感知过的情绪。
若不是了解魔至深,那她可能都要以为,那是他在求她了。
于是魔不杀她,她不杀魔。
这可恶的前尘镜的机制便这样不知变通,放任他们一直僵持。而时琉不喜欢这里的魔看她的那种眼神,更不喜欢被他玩弄在掌心的感觉,便只能逃。
直逃到此刻力竭。
“——你是准备老死在这镜子里么。”
一个兀然的,冷淡冰凉的嗓音,蓦地贯穿了时琉的神识。
少女一惊,四顾回望。
却依然只有尸山血海,和眼前那个陌生的魔。
“…酆业?”时琉还是下意识地念着他的名字,想唤出刚刚那个唯一让她熟悉的声音。
时琉的手腕。
那颗石榴形状的翠玉忽然闪了闪,像颗坠落的星砾,重新亮了起来。
淡淡的白雾从里面慢慢逸出,时琉的身侧勾勒起一个熟悉的轮廓。
望着眼神冷淡睥睨又略带嘲弄的酆业,时琉忽觉得眼眶都有点潮了。
她攥了攥掌心,不敢碰他:“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封了一道神识在这里面,”酆业略有些躁戾,舌尖隐忍地抵了抵齿尖,“没想到会用在这种地方。”
时琉心虚地低了低头:“对不起。”
刚低了一点,她下颌就被只沾血的手抬起来。
俯身的魔眼神冰冷——
“你在与谁说话?”
时琉:“?”
时琉懵然地望了望旁边雾气似的酆业。
酆业冷淡侧着,瞥了眼那个“自己”:“他看不到我。”
时琉一默。
酆业又皱了眉,却嘲弄笑着,眼眸里抹上秋霜似的凉色:“地境,托你的福啊小石榴,我还能见到自己这么弱的时候?”
时琉轻声辩驳:“这是前尘镜的原因,又不是我。”
“别狡辩,前尘镜只会——”酆业骤停。
一两息后,他侧身:“你在前尘镜里,要斩杀掉的执念,就是我么?”
“——”
时琉努力想藏住,但还是有一丝慌乱抑不住地从眼睛里跑出去了。
她稚拙地解释:“应该是最早的时候,我怕你为恶,然后又有三界覆灭的卜算,所以心底生了这种执念,但没有别的意思……”
少女面颊随着话声透粉,即便沾着污脏的血,却依然漂亮得叫酆业心晃。
他望着时琉的眼神却愈发复杂了。
他望向那片尸山血海,浮殍满地,再望向面前半低着头的少女,她手边虚影的剑,还有那个恼怒又冰冷地瞪着她、却什么都没做的“魔”。
前尘镜。
真的只是前尘么。
酆业垂眸,指掌无意识地收握。
时琉解释到一半才发现酆业不说话了,她有些不安地看他:“我真的没有想杀你。”
“那你就留在这里好了。”
时琉慌忙望他:“可我还要帮你一起完成你的事情。”
“你帮不了我。”
“……”时琉的眼眸黯下去。
“不然,你证明给我看。”
“?”
时琉惊喜地抬回头,对上酆业睨下来的眸子。
此刻他才是魔,冷淡的,没有一丝情绪,却笑着。
“杀了他,”雾气里的魔指向她面前的魔,“我就信你了。”
“——”
时琉怔住:“真的吗?”
“嗯。”魔应得随意。
魔说谎从不需眨眼睛。
时琉握紧了手,一把翠玉长剑便在她掌心显形。
雾气里,酆业垂眸,扫过它的眼神冰冷如席天的雪。
翠玉的长剑颤栗,抖得几乎拿不住,剑尖慢慢抬起,抵上魔的心口。
累累白骨之上。
被剑尖抵着,魔似乎怔了一息,然后他嗤声笑了,不躲不闪地迫近她:“你想杀我么,小石榴?”
“——”
时琉一颤,手里的长剑下意识地后挪,生怕魔的迫近真叫它刺穿了他的心口。
…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
“那你便老死在这镜子里,”雾气开始散去,酆业的声音也在消逝,“这样的结果,对你对我,也算不错。”
“…对不起。”
时琉涩然闭上眼。
她手指慢慢松开,翠玉长剑便要从她掌心跌下。
就在那一息。
有人从身后抱住她,握着她的手指握紧长剑,然后向前一抵——
“噗嗤。”
翠玉长剑浸没入鲜红的、带着淡金色的血里。
它贯穿了魔的胸膛。
鲜血喷涌,满溢。
时琉瞳孔骤缩。
惊绝的湿潮湿透了她眼睛。
而身后,魔拥着她,低低叹了口气。
“哭什么。…虚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