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怀帝在位的三十六年?, 是南梁战火与和平并存的时代。
太|祖皇帝在位时,屡次开?疆拓土,先后平定西戎、北羌, 安定边关,成就南梁盛世。但这份光辉并未灿烂太久,南梁第二任皇帝永怀帝在位时, 便已有颓落之势——西、北联合夹击,朝中矛盾不断,地方割据,那些年?,军阀起义、城下之盟、割地让城、公主和亲, 星火纷乱……
内忧外患之下, 南梁第一个战神出现?,一个庶族出身的将领,打?得西戎节节败退, 逼得北羌退回边界,安定局势,也让永怀帝得以有余力重塑朝纲。若是将永和帝与太|祖皇帝的功绩相?较,恐有失偏颇, 但总体道?来,永怀帝虽说不上居功志伟,却也能在其位谋其政,勉强算得上个好皇帝……
季卿语站在窗前, 看着?雨过廊庑,石凳沿下积攒下的一排水珠渐次坠落——永怀帝驾崩, 太子之位空悬,京中只怕风波不断, 只她转念一想,五皇子登大位已成大势所趋,便是皇爷无有遗诏,怕也只需杯水功夫罢了。
她匆匆梳理头绪,恍惚想到消息传到她这,怕是不算快,如今只怕整个宜州都知道?了,顾家?虽有将军坐镇,但到底是乡野平民?出身,陡然遇上这种大事,只怕已经乱了阵脚。
季卿语想到这,连忙往松鹤堂去,走到一半,又刚好瞧见赵妈妈来,阿奶那儿?怕是已经乱了,两人不必说话,一同朝正院去。
到正院时,顾阿奶和黎氏一家?都在了,下人也在,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她。
季卿语甫从月洞门进来,瞧着?满院这么多双眼睛,怔愣了下,随后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端出的是世家?之仪,在碰到黎娥稍现?躲闪的目光时,收回了视线。
顾祖母坐堂上,见季卿语来,伸出手牵她:“京中出了大事,家?里处处不懂,只怕还要你来做这个主。”
如今外头已经乱了,便是在这大院里,都能听到外头的人心惶惶,一件千里之外的事,一个千里之外的人,却能叫天下都为?他担惊受累。
这便是皇权。
而顾青是皇权之下的臣,还是一个武臣,最是乱不得的时候。
季卿语回握,小小的手,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有力,她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可以说温柔,是最适合念书的声音,但却在众人心头慌张的时刻,安抚人心:“皇爷驾崩,此乃国悲,京宇内外皆需服丧,素服素冠,不得逾制,每旦设香案哭临,三日除。服内停音乐、嫁娶、祭礼,止停百日1。至于?赴京致祭……待将军回来再说。”
院中的下人,大半是季卿语从季家?带来的,明白这个家?中的正经主子到底是谁,听完季卿语的话,皆是福礼退忙。
季卿语见田氏和舅舅神色还有些慌乱,几步上前:“如今家?中杂事繁多,还需舅舅、舅娘看顾才是,将军不在,舅舅撑得半边顶梁柱。”
黎阿栓如梦方醒,被这个小小年?纪的侄媳妇稳住了性子,连忙带着?田氏领着?下人安置府中事务。
顾阿奶看下人有条不紊地忙起来,才算是松了口?气,也才敢露出点害怕的情绪给?季卿语看:“……圣上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没了?”
季卿语在老人面前蹲下身:“圣上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生?老病死……”
顾阿奶怔怔地听着?,心神恍恍惚惚的,原来这么厉害的人也会死,她按着?心口?,长舒了口?气:“如今不是在村里,这些大人物的消息听听就算,阿青做了官,还是个将军,出了大事,我作为?阿青的祖母,得给?他镇住场面。”
季卿语露了点笑,拍拍顾阿奶的手背:“阿奶做得很好。”
因为?季卿语在,顾家?一切都如常,府门前挂上了白灯笼,季卿语领着?阿奶换了身素服,一齐卸掉了本就不多的环佩,直到将要下午,才在府门外等到顾青回来。
顾青打?马疾驰,从牌坊下过,远远就瞧见了站在自家?门口?的季卿语,脑海中恍惚想到之前去惠山那次,季卿语同他说的“等他回家?”,只可惜那日回家?已经很晚了,季卿语也没在门口?等他,今日才算真正尝到了有人等的滋味……
现?在想想成亲的日子,好似也就不久,可仔细一想,又觉得过了好久,顾青不明白,从前十年?的日子都过得飞快,不论?是胜仗还是败仗,日子来来去去也就那般,可如今只是成了个亲,日子却好像过不完,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滋有味。
日子过得活色生?香,媳妇也是看不完的新鲜,昨夜在榻上乖香软糯,娇喘微微,现?下又像换了个人似的,一身素白裙,是他说过像沾了黑灰的食白料子,一脸肃容,活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尼姑,可望着?他看时,眼神里又好像有那么点意思,顾青厚着?脸皮,自顾自地觉得这人想要他回家?。
马越近,季卿语的模样越是清晰,虽说早已把她的样子记得清清楚楚,但每次看,都觉得不同,特别是食髓知味之后——晚上和白天都把人气着?之后,这人就一直躲着?他走,也是,谁叫他坏,埋人埋了一夜都不肯出来。
快到府门时,顾青勒住了马绳,动作利落地下了马,将马鞭一抛,随手丢给?了闵川,继而几步小跑到季卿语跟前——
今日是愁云浓骤,细雨纷纷,青苔染珠,正是江南烟雨如画,油纸伞相?接的时候,又因为?国丧,长街上寂静无声,斜雨飘忽,透着?薄凉的冷意,但顾青很热,他好像骑马跑了许久,呼吸有点粗,身上浮着?一层热气,一阵一阵地烘到她身上,替她挡去了倒春寒。
这人明明站在她两个台阶之下,个子却尤比她要高?出一些,但却难得的让季卿语瞧清了他的面容,下颌线硬朗,刀割斧削般硬挺的五官,凌厉的眉宇与眼型,还有那道?已经变得很浅的刀疤,一如她第一次见到那般,顾青整个人就没有一丝含糊的地方。他说:“圣上崩了,绥王要回京,我驻守东南,也要回,此番北上还要护送,耽搁不得,今日就得走,半月才能回。”
季卿语知道?轻重缓急,没有一点犹豫,连忙点头:“家?中有我,还请将军放心。”
“放心得很。”
季卿语咬着?唇,半晌,忽然问:“将军可是与五皇子有故?”
顾青的眼睛眯了一下:“……在战场相?识一面。”
他把救命之恩说得这样轻。
季卿语不懂其中的因由,知道?顾青急着?要走,只道?了她所能想到的:“将军对五皇子有救命之恩,自然得皇子垂青,但此番皇上去得倏然,大位未定,五皇子虽得大势,但自古皇位之争,不到最后顷刻,谁也不敢说登九五。将军拥兵东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番入京,恐会被人拿做文章,把将军列为?同党……”季卿语说着?,皱着?眉顿了下,“若将军真为?五皇子一党,尽可当作没听过我这话,但将军若是中正之辈,切记莫被有心之人利用……”
这还是顾青第一次听季卿语说这么长的话,未答是与非,只是忽然抬起大手摸了摸她的头:“照顾好阿奶……”
“……好。”季卿语肩膀一松。
顾青像是急着?走,不远处长幡飘摇的队伍在等他,可他又好像不急着?走,张口?欲言却久久无声。
季卿语以为?他还有嘱托,催问:“将军想说什么?”
“无事。”这人又用力按了下她的头顶,“走了。”
寺庙宫观,鸣钟三万,随着?国丧,整个南梁沉寂了下来。
季卿语是在顾青走后的第四天,才听说了新帝登基的消息,五皇子改称元德帝。季卿语不知道?里头有没有顾青的推波助澜,但没听到京城兵戈的消息,便是好消息。
她不打?听,也不问,日日和顾阿奶领着?府里的人跪在香案前哭丧。
田氏被这国丧的气氛震住了,安分?了不少,每日哭丧也是尽心尽力,好容易散场,便是躲到院子里不肯出来。季卿语抓住了这空档,多去看了阿奶,还替阿奶把了脉,国丧间不好宴饮吃酒,倒是个补身子的好时候,也是这时,季卿语才发现?家?里还有个小孩。
镇圭郁郁寡欢地撑着?下巴,替阿奶吹凉汤羹,小嘴都撅起来了:“二爹和哥哥嫌我太小,不带我去京城……”
季卿语盯着?他的肉手腕想捏,又不好意思捏,认真同他说:“二爹和哥哥一定不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