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么一?写一?抄, 磕磕绊绊折腾了半炷香的功夫。
待顾青写完,季卿语拿来检查——内容一?改先前?的大白?话,用语古意朴拙, 算得上体面?,但季卿语看完有些意外,原因无他, 顾青的字居然同她的一?模一?样!
若非亲眼看过?他先前?的字,季卿语都要怀疑顾青是?真写惯了簪花小楷……
也就是?说,顾青很会临字,几乎一?眼之间,便能掌握他人字迹的精髓, 据她从前?看过?的小说游记, 这似乎是?门不外传的本事功夫,就是?正?经练字书写的人,要达到他这种地步, 也得下一?番苦功夫。
于是?,她好奇地问:“将军从前?是?跟谁学的习字?”
这倒把顾青为难了:“跟谁学写字……没学,看镇玉写多了就会了。”
镇玉?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季卿语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时候家里穷,没钱念书, 大字不识几个,后来当了几年兵,听老人们说,识字提拔快。不只提拔快, 有时候认字的,军饷都比别?人多几个铜板……好处人人都知?道, 可打着?仗,哪有命读书?军营里就没几个认字的, 有的连自己名?字都认不得,我算好点。想来也是?为了多挣那几个铜板,就把整个军营问了一?遍,最后镇玉那小子说他会写字。他从前?家里不错,念了两年书,字认得多。平时不打仗,他就写字给我们看,教我们写自己名?儿,我空着?,就捡根木棍在旁边跟着?写,写沙地上,不费笔也不费纸。”
季卿语把那写好的帖子看了又看,心道顾青其实是?有天赋的,若是?生在个富贵人家,怕也能考上功名?,只人与?人的际遇到底不同,她觉得诗词曲赋如喝水吃饭,轻而易举,没什么为难,但有的人,光是?能识字就已经需要拼尽全力了,比如镇玉,比如顾青……
天光渐渐明朗起来,薄云散去,日朗云稀,亦从季卿语心上飘开一?片,或许她是?喜欢风流文人的,但对上顾青这种读不上书的,却不再那么苛责。
“若有机会,将军愿意读书吗?”
顾青想都没想:“不愿意。”
“……”当她没说。
季卿语叫来菱书,检查好伤药、琴弦及罪帖,欲让她们跑一?趟风月楼,不想顾青忽然站起身来,道:“正?好去一?趟官衙,顺路,顺手捎去便是?。”
季卿语只得把东西给顾青装好,又给他讲了好些规矩,比如她们这些夫人乐技间是?怎么交往的,都有什么规矩,人情又是?怎么过?的……到最后也不知?顾青记住没有,季卿语放心又不放心的,以至人走后,季卿语回到厢房,才恍惚想起官衙和风月楼是?两个方向,哪里顺路?
清阳坊。
顾青随手把那些东西交给镇玉,派他跟风月楼打交道去了,自己则牵着?马绳打马转了两圈,对随行的斥候道:“派两个人到福安大街的王记绸缎庄盯着?。”
这些斥候都是?顾青手底下探听消息的能人,放在战场上,那便是?侦察敌情、传递情报用的,本事一?绝,这会儿听顾青说要探绸缎庄,虽顾目四盼却没一?点迟疑,军令如山,令行禁止,没一?会儿,身形便如风一?般,散在了人群之中。
顾青的马出了城,一?匹快马并?着?辆低调奢华的檀木马车刚好从城门的方向往里进,朝着?季府的方向去了——
季云安正?从官府下差,回来便听容叔说有扬州的帖子来。
季云安身躯一?震,他在扬州并?无熟人,唯一?的女婿至今还在宜州境内巡察,他忍着?砰砰直跳的心口,连忙理好衣袍,进了书房。
合下阁窗,点上油灯,拆开信看,果然是?绥王府的帖子!
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季云安的眉宇渐渐松开,里头是?绥王亲笔,虽然了了,却是?满篇的溢美之词——几句寒暄过?去,绥王说到季大人笔力突飞猛进,又说自己从前?目不识珠云云,大的篇幅是?在夸诗写得好,从意境到炼字、从对仗到韵脚处处褒扬了一?通……帖子末尾附了诗文鉴赏,并?欣喜地同季云安分享了自己新为诗词谱的曲。也是?最末尾的末尾,才稍稍提了句,此次随帖来的,还有他府里的歌技,佳曲难得,不让季大人一?同品鉴,有负佳期。
一?张帖子,读得季云安大喜过?望,心潮澎湃,连忙叫来王氏设宴家中,还快快去请了平日交好的几位大人、府中的先生和幕僚,容管事亲自到客栈将那歌技接来府中。夜色入户,季府正?堂宾客满座,玉盘珍馐,曲水流觞,就连在外都察的覃晟也请来了。
绥王府的歌技果然不是?等闲人,远不是?什么春风楼、风月楼里的莺莺燕燕比得上的。身段曼妙,莲步轻移,光是?进门短短一?段路的光景,便有叫人心神摇曳的风姿,倦闻子规朝暮声?,不意忽有黄鹂鸣,开口第一?句便是?动人心魄的清音,轻拢慢捻抹复挑,弦弦掩抑声?声?思?,诗是?好诗,曲是?好曲,却教众人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一?曲唱罢,众人久久如梦方醒,才想起正?事。
欣欣然将歌技的唱技夸了一?通,而后又不加修饰地称赞绥王果不负圣曲名?、慧眼如炬识得好诗,最后才是?夸了夸季大人的诗写得不错。
季云安兴致勃然,七步之内,把着?酒盏作了一?首酬和诗,诗里辞藻华丽堆砌,又快又长,还没等众人听清,他便已经将绥王的曲艺,夸上了天宫。
一?席酒宴,宾主?尽欢。
季云安亲自送客时,歌技突然留了他一?步,其人语调清丽,一?如夜莺婉转娇啼:“季大人果真有渊泽先生遗风,为人有翩翩君子如玉之姿,诗文有惆怅清狂如炼之风,不愧诗礼名?门……只小女尚有一?点浅见,不知?季大人可愿侧耳一?听。”
一?个小小技子,哪敢背着?绥王和季云安闲谈,想来,只能是?绥王殿下托此人口,给季云安带话了。
季云安心头一?跳,往前?走了半步:“燕辞姑娘请说。”
“季大人的诗是?好诗,可情远悲然间缺了一?些报国意气?,少?了几分对皇爷的歌功颂德……”
这便是?明示了,季云安喜不自胜,抱拳对着?燕辞掬了一?礼:“多谢姑娘提点。”
燕辞戴着?面?巾,笑音如铃:“王爷惜才,还望季大人莫负王爷期待。”
车马远去,季云安却站在府门前?久久未动,他没笑,目光沉稳,可满腔的情绪却如瓶子里的水,满满当当,好似轻轻一?摇,便要荡出来。
良久几何,府中有一?人影撑着?伞,数步行至身侧,身形不高,勉强算是?挺拔,便是?覃晟。
两人同西望去,巷子间,灯笼照下的青石板路,于夜色中透着?暗红,喜庆如墨浓稠。
“卿语这夫婿选得不错。”季云安话里带了三分笑音,“虽说南梁重文轻武,可今日我却要替这些战士们说句公道话,那就是?别?轻视这些莽夫……武能行军,文能引荐,从军十年有从军十年的好,威武将军这名?头,关键时刻还是?顶用的,至少?人脉才干这块确实是?等闲人不能比的,旁人十言千句都进不了绥王帐中,偏生他一?递,绥王千里送曲来。”
这话便是?明里暗里在点覃晟了——季云安小人得势的嘴脸在几分酒兴上头之下,张扬得有些猖狂了,伞下,看不清覃晟的神色,只知?他嘴角平了平,忽然道:“二妹妹的诗也写得不错。”
季云安面?色骤沉。
“卿兰从前?在官学,也曾拿自己和二妹妹的诗来问我哪首写得好,我虽诗写得一?般,鉴赏也一?般,但记性还是?好的,岳父说呢?”
季云安没想到卿语的这首诗竟还给旁人看过?!他抑制着?情绪,语调有些沉:“……贤婿确实从小就善背诗文。”
覃晟冷笑一?声?:“能得绥王如此赞赏,岳父今日定然高兴,但也不是?小婿非要扫岳父的兴致,而是?小婿认为岳父高兴得太早……”他勾了勾唇角,“绥王要报国之诗,这便是?命题,是?在给岳父机会了,就是?不知?岳父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又会拿出怎样的诗来,报答绥王殿下这份恩情。”
这话无疑是?七月炙暑的一?盆凉水,兜头从季云安的头顶泼下,浇灭了他一?腔的欢欣鼓舞,以至于原本喜不自胜的情绪低沉了下来,眸色里带着?不善:“取仕之诗我并?非不会作,你岳父我年轻时写得最多的便是?应制诗,得祖父赞扬最多的,也是?应制诗,贤婿不必太过?担心,岳父既能入绥王帐中,定是?不会负了这份厚恩。”
“是?嘛。”覃晟微微抬眉,于伞下抱了抱礼,“那小婿就恭候岳父的好消息了。”
将近四月的天,细雨如丝绦,打在人肩上,虽不沉,却泛满凉意。
待覃晟离开,季云安的喜悦一?扫而空,只剩一?脸阴鸷——当初把卿兰嫁给覃晟,不过?是?看在覃家家境还算富庶,而覃晟又是?他的学生,是?奔着?亲上加亲去的。
季云安原想着?有家世替覃晟扶摇直上,覃晟定也能平步青云,可他万万没想到,覃晟还真是?个表里如一?的玩意,待在佥事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却丝毫没有长进,不说升迁,便是?功绩都没有一?件,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只能靠家里的官宦子弟!
季云安想到这,读懂了覃晟话里的那一?丝嫉妒,露出一?声?轻蔑的笑来,到底是?不如顾青能耐,好歹人家满身功勋都是?自己一?点一?点打出来的,他覃晟想同绥王说句话,跟凡人想吃仙桃有什么区别??那是?连顾青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覃晟算个什么东西?竟也敢说他诗文不济!
季云安拂袖而去,一?路快步,却没回书房,行至朝垂花门处西转,穿过?桃林竹桥,进了曾祖的书房小筑。
菱角来收碗筷时,季卿语才发?现桌上那碗萝卜汤已经喝完了,她想起什么,随手掂了掂茶壶,晃晃荡荡,果然还有半壶龙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