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卿语看曾祖吹胡子瞪眼的模样,知道他在嘴硬,但却没戳穿,一脸好说话的模样:“那今日卿语努力,走上个两百步。”
“啊呀!你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厉害!”曾祖急得搓头发,最后却还不肯输架子,“真是好样的!曾祖今日舍命陪君子,一定陪你上这平云山!”
“……多少步了?”
“九十步了。”
“多少了?”
“九十九。”
“还没到吗?”
“现在才开始第二个一百步。”
一老一幼搀着手,渐渐走进山林中。
那是春日,绿郁层叠,连着芭蕉细叶,遮映两人身影,遥遥看着,一如画中。
泉水流潺,淙淙而下,溪面隐见行人,静影沉璧,浮光跃金,随波漾去,再定睛一看,却是两年后——
曾祖已经走不动路了,好一些时,能躺在竹榻上同季卿语说话,每当天色不错,他总会说:“该去爬山了。”
季卿语坐在榻边习字,她年岁不算小,脸上却还有奶瞟、一点婴儿肥,明明是精灵可爱的模样,眉眼却透着一股端庄淑直,说话也正经:“曾祖每次都会偷懒。”
“谁说我偷懒!”曾祖又急了。
季卿语却丝毫不为所动:“那曾祖快起来,咱们立刻动身。”
“去就去。”
话是这般,但曾祖却没站起来,季卿语知他是在嘴硬逗她开心,却不想老头儿忽然侧过身子,伸出两指落在她纸上——指尖模仿走路时的动作,思忖了一会儿:“今日我们要去泰山。”
季卿语支着下巴:“泰山为五岳之首,素有天下第一山之名,是南梁最高的山峰。”
“今日我们就要去这最高的山顶。”曾祖话里志得意满,还带着些俏皮,“曾祖和卿语走啊走,走了一百步,路转西桥,看到一条小溪,溪边有两小儿嬉戏。”
“他们挽着裤腿在溪里摸鱼,‘哗啦’一声,一小儿握起两拳,说自己在河里摸到了蝌蚪,叫同伴猜猜是在左边还是在右边,猜对了就归他,还说他马上就能拥有第一只属于自己的青蛙。”季卿语说完,伸出两只手,反握举到曾祖面前。
曾祖欢欣鼓舞地笑起来,夹着声音,装作稚童:“我猜是左边。”
季卿语摇摇头,说不对,把手翻过来,打开,就见里头跳出颗饴糖:“蝌蚪没有,只有饴糖一颗。”
曾祖抢过去,皱纹笑得舒展,举着手,剥开糖纸要吃,谁知糖纸还没拆开,便开始咳嗽起来,这一场激烈而汹涌,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曾祖推着手,便咳还便说没事,马上就好,可却如何如何都停不下来,直到最后,有血丝星点溅落糖纸。
季卿语慌了神,连忙叫人,可那些人怎么来得这么慢,她提裙就跑,曾祖却抓住了她的手,他掩着口中的血,念着她的小名,就说:“不要怕……不要怕……”
满宜州的大夫都来了,里头站的全是大人,他们神情肃穆,交头低语,说些什么季卿语听不懂的话——
“季大人恐怕时日无多……”
“可京城刚传来风声,说皇爷要见他。”
“……姑且只能用药吊着了,具体多少时日,我等只能尽力而为,只盼,盼皇爷的船能快些到,好叫季大人能见皇爷最后一面。”
季卿语站在门边,目光远远地不知在看什么,许久才发觉自己右手硌得生疼,低头一看,发现里头也有一块饴糖。
她怔愣半晌,吐了一口浊气,垂下头,一言不发地拆糖纸,再整颗含进嘴里。
浓糖黏稠地搅人口舌,每一次用力咀嚼,都带着鼓膜屏音,渐渐的,声音淡去,只孤单地留下自己。
人海如浪,颠簸汹涌,朝来夕替,熙攘无关……眼底影影绰绰晃过灰暗人影,他们一一经过她面前,无人停驻,她抬头,想追逐什么,最后眼底只剩一老一幼相携的背影,忽然——
“你哭什么?”
季卿语猛地抬头——
烈马疾驰闯破黑夜,急停的嘶鸣惊破寂静月色。
顾青料理完惠州后事,趁着夜色回了府。
不过一群逃兵和土匪,竟也这么难缠,白白浪费了一日时间,现下怕是已过丑时了。
周遭静悄悄的,不大的风轻轻徐来,吹在顾青身上,卷起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他看了眼早已入睡的厢房,叫人提来两大桶水,在院子里洗了澡。
还没进门,衣裳就全脱了,随手从柜里摸出件中衣,胡乱披着,上了榻。
春深还凉,他又刚洗了个冷水澡,身上全是冷的,刚碰到人,怀里便缩了一下。
顾青怕给人吵醒咯,直接用被子把人团了起来,这才重新抱住,也是这时,他才发现季卿语皱着的眉头,和沾了泪光的眼睛。
顾青想她是做了噩梦,直接用两根手指强硬分开她的皱眉,把人抱得紧紧的,就放在怀里,嘀嘀咕咕地说她:“哭什么?”
“有什么好哭的。”
“没什么好哭的。”
“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