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分,又是卯时。
季卿语从睡梦醒来,醒神时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从里头睡到了外头,心里惊疑不小,见腰上还沉沉箍着一只大臂,才知道还是顾青,这人长臂揽着她的腰,呼吸绵长而均匀,还睡着。
她枕在顾青的左侧肩窝上,隐隐感觉着下方心脏的跳动,这还是季卿语第一次直面顾青身上结实的肌肉,胸肌健硕、身材紧实、狼腰猿臂,垂眸安神时,剑眉不改凌厉,让人害怕的断眉疤依旧触目惊心,蜜色肌肉连着线条冷硬的轮廓,透出令人血脉喷张的雄性气场。
季卿语瞧着自己的上臂都抵不过人家一个前臂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想到昨日睡前顾青叫她不要起早的事,动作小心地从他怀里钻出来。
男人哪知道后宅女人的艰难,新妇哪有睡到日上三竿的道理?说到底,没生下子嗣前,女人都是外家的,要靠守规矩活着,守了规矩,自然得长辈垂爱,往后的日子才不至难过。
季卿语好容易从他怀里出来,跪坐起身,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变到外头来的,仰抚云鬓间抬头,目光被顾青左肩上的那道长疤吸去,骤然惊住——那疤从肩骨上竖刃而下,从前头看只能瞧见一小段,可季卿语的眼前却恍然漫过战火。
阴狠的敌寇挥着长刀劈来,顾青持剑抵挡,不堪重负,锋利破开了他的盔甲,重器不敌,只剩血肉之躯……
季卿语浑身寒毛立起来了,心如鼓悸,像是被火光燎了睫底,慌忙不稳地下榻,不敢再去想这疤的来历,也不敢想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曾经是怎么经历刀山火海的。季卿语有些心慌,匆匆出了门,直到走在廊庑,面上淌过清冷的早风才觉得清醒。
主仆三人打垂花门过,还没出去,那头便响起了着急火燎的声音。
“阿青的媳妇怎么回事,昨日敬茶还好说,怎的今日还来?难不成往后日日都要这般早来请安?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主仆三人对视一眼,都听出这是舅娘田氏的声音。
黎娥话音里带着风声:“表嫂刚进门,自是要做出孝顺模样,好给顾阿奶一个好印象。”
“阿奶都多大年纪了,留这好印象有什么用?留着带到土里吗?”田氏隐隐呸了声,声音渐渐远去,“要我说这顾阿奶也是年纪大了,觉少,不然还能把阿青媳妇搪塞回去……”
等人走远了,菱书才气愤道:“这舅娘一家果然不是好的,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菱角也气:“夫人刚才怎么不出去?”
季卿语睨她:“去了之后呢?”
“当然是质问她为何出言不逊!”菱角捏起拳头,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她是饥荒年被卖了奴的,小时候穷,吃不饱饭,家里的米和菜都紧着阿哥阿弟先吃,吃剩的才轮到她们,可她家女儿多,剩饭哪里够分?若不是阿奶从自己嘴里省出一两口米给她,她活不到今日。昨日菱角见着同样瘦瘦弱弱的老夫人,就像见到从前的阿奶一般,见田氏这样说阿奶,如何能不气?
“质问了又能如何?”季卿语反问。
菱角一噎。
菱书明白过来,一砸手心:“田氏定会矢口否认,到时没有证人,光凭我们空口白牙,没人会信的,说不定还会反咬一口,说是不是昨日早席上哪句话说得不对开罪了夫人,才这样诬陷报复,闹到最后,只怕还要给夫人安上个小气的名声。”
“这……田氏也太坏了!”菱角瞪起眼睛。
季卿语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背:“先请安。”
她们到时,顾阿奶正在浇花,其实也不是花,一些草叶子罢了,据说是顾青特意给阿奶划来解闷的小菜圃。
远远瞥见季卿语进来,田氏连忙叫起来:“阿奶哟!您怎么还亲自浇菜!这些粗活交给下人去做就是了。”田氏接过那水壶,随手递给黎娥,扶顾阿奶坐下,一套戏做了全,才装作刚瞧见季卿语,高声喊起来,“阿青媳妇怎么也来了?”
季卿语今日穿了身滇红色的碎梅束领,明艳的颜色衬得她肌肤如雪,站在日光下,像渡了层光似的,她步子款款地上前,福了福礼:“孙媳给祖母请安。”
顾阿奶瞧见她就笑,伸手让她坐下:“怎么起这般早?”
季卿语语气如常:“还未出阁时,也是日日给爹娘请安,已经习惯了。”她顿了顿,又道,“将军说祖母身子不好,觉深,一般卯时起,四刻请安就好,比起我在娘家时,已经晚了四刻钟,进门两日,已是偷懒了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