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阳晴薄,山色空新。
九华山山道,一辆榆木马车悠悠行上石林路,车前没挂铭徽,一时间瞧不出是哪家车马。直到它行至严明寺前,一缎面盘扣长衫的管事领着位双丫发髻鹅黄襦裙的丫鬟从马车下来,才教人猜出,大抵是个殷实人家。
只那两人并不说话,微微仰头往石阶上望,似是在等什么人。
这会儿新雨刚过,山林间空旷清新,夹道竹林映着幽静石板,清澈泉水淙淙淌流山石。灌木林丛,青鸟低走,鸣声清越,层叶间滴答落下的雨露让人心悠旷远。
寺中偏阁小院,季卿语跪坐软垫,伏案而书,字很秀气,是寻常闺阁女子惯喜爱的簪花小楷,一截长袖微挽,露出皓腕,像凝了段霜雪似的,只静坐着,那娴静的姿态连着外头的清风徐来,叫人看得入迷。
一纸写到最后,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搁下笔,抬头,看到来人是菱书。
“小姐,行李都收拾妥当了。”菱书一身素罗裙,十六七岁的面孔,黛眉挺阔,眸光从容,模样很是稳重,“府里的马车也已经在寺门外候着了。”
行至寺门,主仆二人瞧见住持正拿着帕子在擦一柄油纸伞,伞上沾有几道泥渍。
两方见过礼,住持温和道:“季姑娘这便要离开了?”
“半年来,多有打扰,承蒙乐山师父照顾。”季卿语说着,从绿衫袖中抽出笺纸递去,正是方才在小院里写的那张,“时近秋日,天气渐凉,江南烟雨重、多湿雾,大师父痹症久矣,卿语医术浅薄,恐难根治,这方子补阳祛湿,效用不敢说,但求勉强舒缓一二……”
“陈年旧疾,早已不求痊愈,劳季姑娘费心。”乐山笑曰,“说起来,这段时日多亏姑娘妙手,解了我们许多难。”
“举手之劳罢。”
几句寒暄,季卿语本要告辞,菱书却把目光落在了那油纸伞上,季卿语见她目光有些直,跟着看了过去——
乐山便道:“此伞是贫道今日在寺门前拾到的,想来是哪位施主无意落下,伞上描的这兰花,雅致矣,贫道觉得可惜,便拾了回来,若有一日失主忆起这伞,也好有个寻的去处。”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没作声,不为别的,只因这伞是季卿语的。
准确来说,是季卿语借给旁人的。
昨日,季卿语在寺门前等信,却眺寺下石阶远处乌泱一片,看了好一会儿才估摸出大抵是城中哪户官宦子弟,还颇有孝心,竟背着家中长辈徒步上山祈福。
九华山连日大雨,那会儿也是刚歇未久,山间树多风大,风一起,树上刮落的尽是雨水败叶。季卿语思忖一二,让菱书取了把伞,给人送去,莫教老人家冻着。
她在寺中清闲,那伞面还是亲手画的。
但可惜她好心送伞,人家却没这般好意,借了伞不亲自还不说,还随手扔在寺外,今日又是大雨,好险叫风吹跑了去。
往阶下走时,菱书面上挂着不满:“也不知是哪家公子,竟这般不知情知趣,他若有意,略打听便该知是小姐在此抄佛理经,宜州多少官绅才子等着一睹姑娘红颜,偏那小子得了便宜却不懂珍惜!”
季卿语看她皱面,也不知像了谁,柔声以慰:“他若想见我,我未必能见他,借伞不过举手之劳,也并未想着凭借还之意演那才子佳人话本里的戏码。如今我以待罪之身在此悔过,还是鲜叫人知道为好。”
提起旧事,菱书泄了气,瞧见候在阶下的车马和容管事,倏然把那无趣公子忘在了脑后。
容管事遥遥望见那抹青绿人影,早早拍了衣裳,整顿仪容,待人走近,热络上前恭敬问好:“二小姐。”
“容叔。”
说话间,季卿语先瞧了眼菱角。她有两个丫鬟,一个菱书,一个菱角,菱书稳重,菱角活泼,只不过当初她上严明寺是为悔过,不好多带丫鬟,菱角便留在了府中。
目光对上,菱角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安静地挽了车帘,季卿语知她这是有话,便先上了马车。
“家中可都安好?”
“一切都好。”这话依旧是容叔答的,他是季父身边的管事,半年不见,对她说话如旧客气,“就是夫人想您的紧,不时便要同三公子提起。”
“娘的身子如何?”
“夫人也都好,前几日还同梁夫人一同打双陆呢。” 眼看是聊得热络了,容叔话里沾了七分笑。
却见季卿语进了车厢,没声了。
容叔也不恼,抹了把脸,偷琢磨着府里这二小姐,只觉得比起半年前愈发端庄文秀——
二小姐本就是宜州顶出众的人物,年近豆蔻,便已初见姝色无双,如今在严明寺抄了半年佛经,素裙寡饰也教人移不开眼,眼波流转着的淡淡风光,都是能叫人品味许久的脾气,气若幽兰,华容婀娜,整个人多了股清清冷冷的仙气。
他暗自品味了一番,想着老爷筹划的那事,心里五味杂陈,借着支使车夫好生驾马的功夫,才稳住心绪,最后道:“夫人老早便吩咐老奴来接您,还命厨房烧了您爱吃的菜,怕是现在已经在府门外等着了,就等您一下车,便把您往双栖院带。”
车马动身,车轮碾过山道,与小石细砾摩梭作响。
菱角借着声响低语:“小姐终于回来了。”
“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奴婢也不知,只觉得怪得很。”菱角喃喃皱眉,“前些日老爷从扬州回来后便一副高兴模样,给咱们院里送了好些上等细绫,昨儿同武推官一道吃了酒,转头便吩咐人把您从寺里接回来,这可是夫人求了老爷大半年都没见松口的事儿!这段时日,老爷日日红光满面,听人提起年前那事也不恼,眼看像是不计较了……”
年前那事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