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郎君”叫得顾青腰眼发麻。
他还从未听过?季卿语叫他郎君, 将?军叫得最多,也叫过?拙夫、良人,以至于现下忽然叫起?郎君来, 兀然让他觉得,这人除了清冷端庄外,还带着几?分甜。
顾青品味着, 津津有味,总觉得这话说得太过?丝丝蜜蜜,以至于耳垂发烫了都不知,他靠着人,身上的反应全让季卿语知道, 见她羞红的耳廓和发红的脖颈, 手指忍不住拨弄了一下她的侧颈,眼底里的光都亮得低低的:“撩扯我?没洗澡也来?”
季卿语咬着唇,脚趾卷曲, 她也比顾青好不到哪去,整个人都在发烫,在冬日里,微微呵叹出声都让人觉得清晰炙热:“……不行?……要洗。”
顾青就拍了一下她的腿, 沐浴出来,翻出药箱,给季卿语擦药,状似无意地?问:“又跑哪儿?玩去了?”
季卿语抱着膝, 翘着脚:“没去哪。”
顾青就不管她了,反正人回来了, 便?安安静静地?给人擦药。
“宜州的事可都处理妥当了?”
“嗯,师父已经率军出征了, 算算日子,如今应该到文?武关了。”
季卿语见他说这话时,眉头下意识紧了紧,眼神里漏出些许的忧心忡忡,便?以为他是担心师父:“我已命人收拾好了行?李,随时都可以出发,舅舅那边也知会过?了。”
“贤惠。”顾青说完,又“啧”了一声,“倒也不是那么着急回去……”
季卿语觉得不大对,但又不敢问,犹豫了许久,才吞吞吐吐:“怎么了吗?”
“宜州那边不大好。”
“可是阿奶出事了?”
“不是,别多想。”顾青拨着她的脚板左看右看,“一点风言风语罢。”
季卿语就安静坐着听他讲,顾青看她一脸认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可她这般聪明,只怕先前已经在霍良那探听到什么了,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当然奇怪。”季卿语想也没想。
顾青就笑了。
季卿语把人哄开心了,下意识晃了晃脚丫:“郎君不过?是想问我,为何自己是个将?军,西戎来犯,却不上战场,反而让年过?花甲的辛帅挂帅上阵。”
不论是暧昧丛生?时她叫的郎君,还是如今闲言慢语,温言唤他郎君,大抵不同,但不可否认,顾青很喜欢这个称呼,这让他觉得像是岁月都被人温柔以待了。
顾青挑眉:“你知道?”
“当然知道。”季卿语的语气里忍不住透出几?分得意来。
“怎么知道的?”
“我管帐呀,郎君忘了?郎君的月给如何看,都不是正一品将?军应有的俸禄。”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小财迷。”顾青倒没想过?会是此处出了纰漏,随即,他正色道,“不是故意诓骗你的,娶你的时候还是将?军,只是也如当初一般,圣旨后到,我原以为是赋闲在家,没想到却成了宜州的都指挥使。”
季卿语安静听着,一脸好奇,自从知道了顾青为何从军之?后,她便?觉得这人身上充满传奇,每一段顾青身上的经历拿出来讲,都可以让她一夜睡不着觉。
真想给他立一部传——
“多谢顾将?军的救命之?恩。”
顾青听到这句话时,有一瞬间的怔忪,但他却没有把心里的疑惑说出去,征战多年,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都不知道的乡下小子,尊卑分明,长幼有序,就如薛名所?说的那般,为皇命死是他之?幸,五皇子亲自来谢,这是他的荣。
顾青后来多少次回想起?来,都觉得那日的自己头脑异常清晰,自古皇位之?争,鱼死网破,你死我活,如果他目下对五皇子说他想救的人是太子,而非他,殿下不必谢我,是我错认……
且不说他是怎么认识太子的交代不清楚,祸从口出,到时落难的就不只是他自己、顾家,还有师父、师娘……
顾青勉强撑起?身子,下榻行?礼,五皇子见他稍微起?了腰,便?免了他的规矩,各种赏赐如云地?抬进来,很快便?堆满了整间偏殿。金光银灿,更衬顾青脸色发白,五皇子像是看不到似的,关切的话说了好些,从父皇的赞赏到如今的战况,到最后才勉强提了一两句自己,几?句车轱辘话说了快半个时辰的功夫。
等人走后,屋子一下子清净下来,镇玉清点这些赏赐时,嘀嘀咕咕:“天?家到底是天?家,将?军半条命都给他了,就换来了几?句话,这么几?样东西。”
顾青听他这话,是想笑的,笑镇玉同他一样是乡下小子,根本不识得这些赏赐的贵重,但身上太疼了,怎么也笑不出,顾青看了会儿?,体力不支,渐渐睡了过?去。
这一养,养了大半年,顾青才堪堪从阎王爷手里把命抢回来,辛责成又替他遍寻名医,治他身上的肩伤,每换一个大夫来,都是再三叮嘱,千万要保下顾青这条胳膊。
那日顾青难得放风,到外头晒太阳,他已经从宫里挪出来了,宫里规矩多,他住不惯,同五皇子三请四?辞,才勉强从宫里搬出来,如今到了辛责成府邸,那是觉得处处自在!
顾青躺了半年,闲得发慌,嘴里淡出鸟,手里只剩鸟,干啥都没劲,这会儿?在院子里看到兰锜,就想提一把红缨|枪来松筋骨,可还没摆弄起?来,下一瞬,就被师父阻止了——
“胳膊不要了?这枪你一拿一动,以后莫说提刀,就是下地?种菜都不能,到时你就只能在家里当个窝囊废!”
顾青叫师父的大嗓子吼得耳朵疼,惺惺抹了抹鼻子:“怎就成窝囊废了?不还有师父和师娘?”
“师娘?你师娘只会叫你沿街给人写字!还想靠你师娘?今日大字练了几?个了?”
顾青顿时灰头土脸起?来,叫他写字比叫他练武还难。
辛责成教训完人,也觉得病容尚存的徒弟有些灰溜溜的,哄了两句:“好生?歇着吧,你这般的练武奇才,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我辛家好容易后继有人,可不能让你就这么废了……”
顾青便?道:“我不是你家的。”
“没大没小!你不是我家是谁家的?那谁的?你怎么就这么向着他?”辛责成骂骂咧咧的,“你晓不晓得我才是你师父,谁是你师父!”
顾青忍着堵耳朵的冲动,就说:“我姓顾,我还有阿奶呢。”
辛责成这才勉强收了话声,说起?正事:“如何?五皇子同你说的那事,考虑如何了?”
“……没考虑。”
辛责成想也是如此:“那就直接拒了吧。”
顾青握着的手心紧了紧,还没说出个好歹来,外头乌泱泱的下人和随从就进来了,辛责成和顾青抬头去看,没想到竟是五皇子驾到。
这人当初也就来看过?他一次,也不晓得今日又是为何兴师动众,顾青记得自己搬出宫已经许久了。
双方?见了礼,辛责成请五皇子到正屋说话。
五皇子梁元曜自是先关心了一番顾青如今的身体,听他们言语中客套的“好多了,已无大碍,多谢皇子关心”后,似乎真的不觉得这是客套,反而露出满脸的惊喜:“如今顾将?军在京中养伤,边关和军营是去不得了,不利于将?军养伤不说,怕是还会动摇军心……”
梁元曜说着,话锋一转:“不过?总让将?军赋闲京中也不是个办法,今日朝中有人提到御林军还缺个指挥使,我便?想到了将?军,顺嘴同父皇提了一句,难得,父皇也觉得不错。”
顾青面无表情,辛责成却心里一“咯噔”,这便?是强迫顾青的意思?了。
梁元曜故作宽和地?问他:“……不知顾将?军对这指挥使之?职,意下如何?”
音还没落,顾青掀袍起?身,单膝跪地?:“谢五皇子赏识!”
梁元耀便?笑了起?来,拍着他的肩头:“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惜才,力所?能及之?处,自是愿意为将?军带话。”
将?五皇子送走,辛责成面上的神情顿时松懈下来,他跟顾青不一样,顾青什么时候都是冷着一张脸,而他是笑面虎:“你救五皇子一命,他又三番两次来看你,如今又在皇上面前提点你,这是要告诉满朝文?武,你是他的人啊……”
正堂陷入了沉默,辛责成有点把握不住顾青的意思?:“你是要跟随五皇子的知遇之?恩,还是……”
“五皇子想谋划,可太子呢?”
“丢了有快十年了,没人觉得太子还在,只有你罢。”辛责成看着他的眼睛,说了这半年来,说过?不知几?回的话,“你别看如今五皇子还是五皇子,那不过?是皇爷为了稳住王宰辅罢了,你也算得久住京城了,想来也知如今魏家的权势越来越大,王相也有不能及的时候……”辛责成细细同他道明,“你领了五皇子的情,进了御林军,那就是拿捏了拱卫皇命的大权,若是倒是五皇子登基不顺,你怕是要表态……”
顾青看着这院子里的四?角天?空,明白师父所?说的言外之?意——他莽莽撞撞地?闯进这里,闯进了一个他从来不知道的世界,卷进了一场看不见硝烟只有鲜血的战争,这一切都非他所?想,也非他所?愿,顾青觉得自己一直都是明白的,他之?所?以会来,不过?是为了还一个人的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