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卿语这一觉直到天色大亮都没醒, 顾青今日还有事,吩咐了菱书菱角她们盯着人,便匆匆出门了。
今日是曹嶙处斩的日子。
在顾青看来, 曹嶙算不上犯了多?大罪,一言蔽之不过盗墓而已,算不得伤天害理, 再多?便是对那些文平县的村民下手狠毒,可在百姓看来,便不只是如此了,他?杀害亲弟,偷盗仙翁之墓, 还借职务之便罔顾人命、泄私愤。
为?人也颇有争议, 赘婿入门,单是这一层便叫许多?人看不上,父母供他?读成秀才, 他?却不想着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在仕途上有所精进,反而巴结权贵, 做个三?岁小?儿都不齿的倒插门,光是这一点,便能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
况且自古民众对达官显贵颇有议论之声,不解他?们既已经有了滔天的富贵, 为?何还要做伤天害理的事?以至于囚车行在路上,沿街不少?百姓都在冲曹嶙扔菜叶子和臭鸡蛋, 曹嶙刚开始还躲着,但后来被砸了几次后, 也知?道躲避无用,索性就不躲了。
两刻钟的游行之后,曹嶙才被送到刑场,他?带着沉重?的枷锁,拖着步子走上刑台,今日的日头不错,照得他?睁不开眼,只能眯起来。
自从下了狱,他?再没见过这么?多?人,也没见过这么?亮的光,他?环视一周,看到了监斩官,看到了顾青,也看到了魏硕——魏夫人和魏子云也来了,他?的目光在魏子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稍作停留,算起来孩子应该已经七个月了,她站得艰难,整个人胖了许多?,看来日子过得不错。
也是,毕竟是魏家独女,她有这样的父亲护着,雨都淋不到一滴。可不知?为?何,遥遥的,曹嶙看着她,仿佛能看到她那双攒着泪水的眼睛。魏子云是个好姑娘,只是可惜了,喜欢谁不好,独独喜欢他?,生在哪户人家不好,偏偏生在了魏家。
曹嶙别开目光不再看,当作自己和这女子没过牵扯,也与她肚子里的孩子无甚关系,可就是他?转头的那一刻,人群中,他?看到一道身影,那人一身深褐宽袍,头戴木冠,年纪不轻了,曾经脸上的肥肉已经垂了下来,挂在脸上,眼袋深深,曹嶙神色一凝——那是他?爹。
只他?原以为?会从他?爹眼里看到一点憎恨、一点痛快,但没有,他?的目光很淡,仿佛真就只是要来送他?最后一程,那眼神像碧波里的湖水,一点涟漪都没有,便是遥遥与他?眼神对上,也没有错开。
监斩官坐在高?台上,看着时辰,抽出斩首令牌掷地,高?声道吉时已到——
曹嶙被人压上木墩,刽子手喝了一口烈酒,喷溅刀上,他?的头仿佛案板上的鱼,被人紧紧压着,可他?却一直盯着父亲没有移开目光,他?不理会身后的刽子手如何心狠手黑,也不管那把砍头的宝剑如何锋利,仿佛死?亡都不及父亲的目光来得重?要,便是这般无波无澜的眼神,越发叫曹嶙的喉头发紧。
可便是这般,他?却不肯放过一点,曹嶙便是想看看自己临死?前,能不能在父亲眼底有一丝的不一样,他?这个儿子,到底在这个父亲眼里算什么?。
他?一直没有眨眼,眼底爬上了血红的血丝,似乎还有别的,曹嶙一直瞪着眼睛,一直看着他?爹,手起刀落的千钧一发之时,父亲突然转身走了——
曹嶙瞳孔一缩,脱口而出:“刀下留人!”
刽子手瞬间握住了刀,锋利已经消断了几条发丝。
热闹的菜市口瞬间静了下来,又像一滴水入油锅,溅起喧哗,只因为?他?们反应过来,这句刀下留人不是旁人喊的,而是被压在案板上的人!
曹嶙突然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四处逡巡:“窦和墓!我在窦和墓里找到了些别的东西!我要请见顾青顾将?军!”
话音一落,人群中忽有一只冷箭袭来,直直冲曹嶙去——
势如破竹,于空中闪现出一星冷芒,霎那间便到了曹嶙面前!
危在旦夕之间,顾青凭空一跃,一个翻身出现在曹嶙面前,长刀出鞘,径直从中间把这箭破开,顾青立身在曹嶙面前,目光冷冷看着远处,那里人头攒动?。
“时机选得不错,不过,你想活命,还得看你知?道的东西,值不值这个价钱。”
曹嶙跪着走了两步,急切又低声道:“一幅图,我从里头拿了一幅图。”
顾青目光一凝,忽然想到前日夜里,霍良说的那幅仕女图,他?拿出皇上给的腰牌,像监斩官示意:“刀下留人。”
被人拖走时,曹嶙还在四处张望,似乎在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顾青回头看了他?一眼,叫来赵信,低声吩咐他?把曹嶙押送到暗牢去,又叫来闵川,让他?拿着自己的令牌去给霍良递个消息——曹嶙犯的是杀头大罪,不可能无端豁免,只他?若是知?道霍良想要的那幅仕女图的下落,依皇上对这幅画的珍重?程度,他?若帮得上忙,或许可能有一线生机。
一场没有砍成的头,成了近日宜州城最热闹的事,毕竟“刀下留人”这样的戏码,从来只有话本?小?说才有,那些故事版本?在茶楼酒肆已经传了几十版了,早已不新鲜了,可现实里却闻所未闻!如今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看到活生生的了,自然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现场目睹的人几乎一出现,就被人围了起来,像是个草草搭了个戏台子,一说便是半宿,一日内,光听人说的,便已经有八个版本?了。
百姓们热闹看得高?兴,魏家便不这么?想了——
曹嶙没死?成,还被顾青带走了,这人看着便是要招供,可他?们做的那些事,全抖漏出来一件,便是要魏家命的。
魏家书房里,私文匾写着四个大字“勤和家兴”,下头魏硕坐在圈椅里,神情阴鸷,对着跪在地上的死?士吩咐:“去把曹嶙解决了。”
死?士低着头,声音有些为?难:“……曹嶙如今不在官衙,被顾青带走了……如今,下落不明。”
“废物!”魏硕把书案上的东西扫落一地,厉声喝道,“不管用什么?办法?,曹嶙必须死?!”
死?士垂着头,没敢吭声。
过了半晌,魏硕稍微冷静下来,眉头皱成川字:“……顾青在宜州根基尚浅,除了官衙,他?还能把人藏到哪去?”说到这,他?忽然想起什么?,“顾青是不是还有个师父……辛责成是宜州人,顾青一定?是把人藏到那里去了!”
死?士领了命,正要闪身告退。
魏硕面向窗边,折断了水仙花的叶片:“……若是找不到曹嶙,就杀了顾青,我看整个宜州,除了他?,还有谁敢保曹嶙!”
季卿语惊醒过来时,才发现已经中午了,她着急忙慌起身,还想着去给祖母请安,刚动?腿,一阵刺痛袭来,叫她疼,也叫她清醒,也是这会儿,季卿语才后知?后觉自己昨日在季家跪了一夜,还把膝盖伤到了。
菱书听到动?静,端着水盆过来,帮夫人梳洗:“夫人,老夫人说您这几日都不用请安了,好好在屋里养伤吧。”
季卿语一愣,皱眉:“阿奶知?道了?”
菱书摇了摇头:“是将?军告诉奴婢的,奴婢也不知?将?军如同老夫人说的。”
季卿语松了口气,心想顾青应当没把这事告诉阿奶,不然会叫老人家担心的。
“夫人已经一日没吃东西了,奴婢端些热粥来,夫人将?就着吃点吧……”
“……端来吧。”
其实季卿语并不感到饿,或许是饿过头了,已经没有了饿的感觉。
菱书一走,她靠在榻边,透过窗纸,看外边朦胧的日头,又重?新沉默下来,她现在并不适合独处,一个人静坐着时,便总忍不住想起父亲说过的那些话。
自从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父亲之后,季卿语便明白?,“酒后吐真言”这句话如何的真,她平日里见到的那个父亲,根本?不是真正的父亲,只有醉酒之后,父亲心里的话才敢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他?心里想做的事,都可以在清醒之后,装作无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