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安百般不愿,一是因为妻子刚走,二是因为王家是商贾,他是读书人,自视甚高,便是娶个?小门小户的清白女子,也看不上?这样的人家。
季久阳哪管儿子心中的弯弯绕绕,直接把婚事给定了下来?。
见季云安不愿,也只劝他王家虽是商贾,但门风甚佳,因为世代行医,身上?颇有些古道仙风的意味,与?一般的商贾人家不同,而且娶回?宜州去,到时再把王氏过继到他母亲远房名下,谁人也不可能知道王氏出身。
季云安虽不愿,也看不上?王家的钱财,但他知道没人能比王家应允的嫁妆多,父亲又?等着王家的钱去救命,他再怎么不喜欢王氏,也得答应。
季卿语还记得母亲说过,年少时是真心爱慕父亲,从初见便觉得他是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胜过她见过的万千男子。
王蘅年少动心,往后再遇到什么人,都觉得不过人生海海,路过就过了,所以当季家来?提亲时,王蘅一口?答应,父亲母亲疼爱她,也劝,离家太远、高攀不上?,只她着迷季云安的芝兰玉树,不介意做他的继室,甚至还觉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只她没想过,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人都是会变的。
“老爷,语姐儿已经知错了,我今日说过她了,定然没有下次。”王氏拦在季卿语面前,客气讨好季云安,说话时,推了推季卿语,“……语姐儿快向父亲保证,以后定然不跟着顾将军到处胡闹了。”
她在这时提起?顾家,也是为了提醒季云安,顾忌顾青身份,毕竟语姐儿已经嫁人了……
可这话在季云安听?来?,如何?不是一句威胁?
他把几张皱巴巴的纸扔到季卿语身上?:“顾家?也是,若没有顾家撑腰,我看如今你也不会胆子大到这种地步,竟敢写出这样的东西?!”
王氏心慌慌地捡起?来?,这纸已经被撕烂了,只能勉强拼凑起?来?,她读过几句,叫季卿语听?得心下一凉,她全没想过绥王会把这东西?还回?来?!
季云安寒声开?口?:“果真不愧宜州最有名的才女,果然不愧从小养在曾祖膝下,才情学问当真了不得,比我这个?两榜出身的父亲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随便两首诗便能得绥王青眼,真是可惜了没生个?男儿身,不然怎会干出偷换诗文?这样下作的事来?!”
季卿语用力地闭了眼。
“我把你养这般大,锦衣玉食,便是把你养来?教训我的?你一个?后宅女子,知道什么官场黑暗?知道什么人心易变?从小曾祖和祖父便最疼你,可如今最好叫他们来?看看,他们到底教了个?什么东西??忤逆不孝,三世果报,曾祖这般疼你,若知道你不孝,不知愿不愿替你受这三世报应?”
季卿语的眼底瞬间便红了,她自己如何?都不要紧,但却千万听?不得曾祖的名字,更听?不得父亲这样的诋毁。
季云安看着她,有些站不稳,踉跄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曾祖的诗呢?”
季卿语瞬间抬头,可心口?却沉沉向下,她不懂,治病救人和假手?诗文?到底谁更下作,气得发抖:“……父亲这般做,想过曾祖吗?父亲与?我,到底谁更不孝?”
季云安没想过这个?从小温顺乖巧的女儿竟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当即抬手?一扬,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季卿语脸上?。
季卿语怔然,跌坐下来?,脸上?火辣辣地疼,不敢相信父亲竟会动手?——
“不孝?好一个?不孝。”
季云安忽然笑了,语气慢了下来?:“……我记得卿语最喜欢曾祖了,想来?曾祖的遗言,你定不会忘,爹爹身居通判九载,如今只怕是升迁无?望,本以为曾祖的遗言会落空,九泉之下不得安息,但爹爹忽然发现季卿语如今好大的本事,会写诗,还有顾将军撑腰,想来?我季家重振门楣,卿语定有办法,你既然这么喜欢曾祖,一定不愿让曾祖的愿望落空吧?”
季云安坐在圈椅里,支着头,过量的酒叫他脑袋发昏,他说:“曾祖的祭日似是就在这几日了,为父每年去都在忏悔,想来?今年卿语应该能给曾祖带个?好消息。”
这句话沉沉砸在季卿语的心口?,看着父亲,全然像个?陌生人,不只是陌生人,几乎是嗜血啖肉的野兽——过去不论?是嫁人,还是献诗汲引,都尚且顾及文?人颜面,懂得遮掩,懂得含蓄,知道廉耻,知道气节,可如今这般□□地把功名利禄摆上?台面,只叫她觉得丑恶,季卿语闭上?眼,觉得季家百年诗礼无?颜。
可或许当年,祖父让父亲求取王氏时,便已经没了……
诗文?散落一地,季卿语跪在旁边,怔愣着垂着目光,第二日清晨薄阳出云时,整张脸都是白的,以至于脸上?的那?个?指印分外清晰。
那?纸破灯笼还跌在原地,草地青绿,到处都是熟悉的景象,可一切又?是那?么的陌生。
跪了一夜,直到第二日辰时,玉如才敢扶季卿语起?来?。
昨日季云安闹了一通,最后还是被玉如扶走的,她走过来?扶季卿语,在她耳边说:“老爷已经出门了。”
“母亲呢?”
“还在祠堂跪着。”
季卿语这才从地上?起?来?,跪了一夜,突然起?身不由得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只她心里想着母亲还跪着,便顾不上?自己,连忙往祠堂去。
“母亲身子如何??”
这一夜过后,王氏仿佛苍老了十岁,季卿语也是如今才发现,母亲玉面芙蓉的脸上?,早已长?出皱纹,鬓角上?的白丝一夜没打理,全都冒了出来?。
王氏看着季卿语,抚在她脸上?的手?都不敢摸,看着心疼:“还痛不痛?”
季卿语摇头,扶母亲回?了厢房,叫玉如拿来?药酒,亲自替母亲擦药。
王氏靠在床榻上?,上?次擦药卿语要嫁给顾青时,想到这,王氏忽然觉得亏欠这个?女儿最多,如今看着她一声不吭地替她擦药,眼底都是泪,都说不会喊苦的孩子不叫人疼,王氏自认偏爱卿言,看见卿语便忍不住想起?那?些苦痛,以至于现下看她越懂事,便越是愧疚。
“当年嫁给老爷,他虽对我不大喜爱,但亦是相敬如宾,当时多好啊,全然想不到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1,事到如今,我才信诗文?里说的都是真的。”
“那?母亲还喜欢父亲吗?”
王氏不说话,目光远远地看在站在门外头的玉如:“你别怪她,她是我的丫头,只听?我的话。”
季卿语在母亲这话里抬了头,微怔,片刻后觉得这样也好,既然不喜欢了,不如叫自己好受些。
王氏看她脸上?的印子,知道她白,这指痕还不知何?时能消,叫李妈妈拿了鸡蛋来?,小心给她敷好:“用胭脂遮一遮再回?去,莫让将军知道了,叫他起?疑,没有哪个?男子会喜欢不受父亲待见的女儿。”
季卿语轻轻应了声,把母亲哄睡,用胭脂把脸上?的巴掌印遮掉才出门。
街道上?难得安静,这个?时辰,大抵是各家用晚膳的时候。
季卿语站在府门前,偶尔看到在饭馆围坐一圈的一家三口?,言笑宴宴,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瞬的无?家可归——
便是这时,顾青来?了,扶着她的手?上?马车,只她刚弯膝抬腿,却险些跌倒下来?。
顾青有力的臂膀瞬间把她扶住了,抱上?马车。
“腿怎么了?”
季卿语遮掩着:“……没什么,只是一时走神罢了。”
顾青根本不信,他是打仗出身,是不是伤到了,一目了然。
上?了马车,顾青不顾季卿语的阻拦,把她的裤腿挽了上?去,白嫩的膝头黑了一块,已经渗出血了,刺目得吓人,顾青黑了脸,声音里带着难得的严肃:“怎么弄的?”
季卿语怔然,全不知已经伤成了这样,她摇头低声,没想到却是带着哭腔:“不小心摔的……”
顾青看了她一眼,伸手?去挽她另一只裤腿,季卿语却凑过来?,趴在他胸前,在心口?上?低低说:“摔得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