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都指挥使虽然位高, 但因为只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 并不会对地方和中央的政权构成威胁。而地方官员只能管理辖区政务, 若想借兵,则需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取得专用虎符才可,自然也不必担心养成国中国的土皇帝。庞牧在离京之前,曾从圣人手中接过一枚小小的铜制兽钮虎符,如遇叛乱,关键时候可直接调兵两千人实施镇压。当时晏骄和齐远他们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都不由自主的吸了口凉气。不怕说句犯上作乱的话,就照如今地方上的战斗力来看,如果庞牧真的有不臣之心,这两千人都够他打下一个中等县城来起事的了。了解到庞牧态度的吴榕就想吃了定心丸,当下什么也不担心了,又略说了两句话,这便起身告辞。谁知还没走出门,就见白日里跟着庞牧的一个侍卫走进来道:“公爷,有人求见。”庞牧和晏骄下意识对视一眼,都有点惊喜。本以为还要苦熬,没想到竟这样快。晏骄又看了吴榕一眼,吩咐宋亮道:“你先带他从后门出去。”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之前,还是不要让他直接暴露在大众视野里才好。见她如此细心体恤,吴榕心头一暖,顿觉胸中生出一点豪气来,当即慷慨道:“多谢大人关心,只是如今下官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话音未落,晏骄就干脆利落地示意宋亮把人拖走,啼笑皆非道:“喝茶撑到脑子了?”刚才还理直气壮的说自己怕死,这会儿又逞什么英雄!虽然只是小小七品县令,万一有什么好歹也够麻烦的。来人进门之前,晏骄本以为会是大家认定了最怂的薛路,谁成想竟是王文斐的副手,渝西府司马高崎。她本能的看向庞牧,就见对方微怔,不过马上就释然了。此时不便交流,晏骄也不好直接问庞牧内中情由,只好自己努力推测。就在这时,高崎已经大步流星到了两人近前,一掀袍子,单膝跪地,行的竟是军中礼节!高崎四十岁上下年纪,身材虽高却带着一种南方人特有的纤细,举手投足间也有种浑然的武官气质。庞牧轻笑一声,饶有兴致的问道:“你曾在我手下待过?我竟没有印象。”他从来都是与下层士卒同吃同住,只要跟的时间久的,哪怕叫不出名字,但总会混个脸熟,可对高崎,他却半分记忆都找不到。高崎却先不好意思起来。他挠了挠头,微微有些赧然,“其实是家父曾跟着老将军打过仗,不过也临了也只是个下层军官,公爷自然也不认得下官。”“哦?”庞牧脸上流露出一点怀念的温暖,“说来听听。”高崎忙说了个名字。庞牧把那两个字念了几遍,微微蹙眉,沉思良久,忽然笑道:“是了,我是有印象的,是个挺高壮的汉子,炸着满脸胡须,操西南方言,不过后来坏了一只眼睛。”他从小就在军营里混,略长大一点便爱四处抓人比武,如今回想起来,倒也模模糊糊的有那么个人。“正是!”其实高崎本没有抱希望,可见庞牧坚持要问,心中难免涌出一点侥幸和期盼,如今见他竟真的说对了,不觉喜上眉梢,连声音都微微发颤了。没忘,公爷竟真记得当年的帐下小官儿!“老爷子如今怎么样了?”离开战场多年,没想到竟能遇到曾跟父亲并肩战斗过的将士的后人,一时间,庞牧也是百感交集。高崎的面色有一瞬间黯然,“家父眼睛坏了之后,腿又断了,老将军体恤,叫他提前家来。可家父着实想念得紧,思念成疾,前两年人就有些糊涂了,每天只是在家将那杆枪擦了又擦,翻来覆去的嘟囔,说元帅怎的还不传他……”他固然感激上苍能让老父亲经历恶战后还留得一条性命回来,但每每看到老人家分明什么事都记不得,甚至连基本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却还是每日抱着那杆枪,痴痴地眺望西北时,却又忍不住悲从中来,觉得比起这样英雄迟暮的凄凉结局,是否当年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悲壮更好一些?父亲终究没能再见庞老将军一面,可他却机缘巧合见到对方的儿子,冥冥之中,颇有种宿命的悲凉和凝重。庞牧拍了拍高崎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说话,“你这会儿过来,可是有什么要说的?”高崎开口就丢出一个炸雷,“下官曾接触过其中一个水匪头子。”说完,他又迟疑片刻,索性说了实话,“应该是教训过。”庞牧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高崎一家原本是西南人士,后来家中长辈参军,又经战乱,一家人辗转到了云汇府一带。再后来,高崎考中武举,又一路升到如今的渝西府司马。如今天下大定,国内基本上没了打仗的可能,而他又自知不善玩弄权术,也觉得可能这辈子做个司马就到头了,便将家人都接到渝西府居住。高崎身为五品司马,却跟顶头上司的知府王文斐处不来。边关和中央倒还罢了,虽不打仗了,但圣人也知道兵强马壮的重要性,武将仍能在朝廷的文武之争中隐隐占据上风,可地方就很尴尬了。他们白白担着武官的名字,手下却只是些衙役和临时招募的民兵,打仗派不上用场,抓贼又有捕头,平时只干些巡城、筑桥铺路的营生,实在憋屈。官员没有用,又没有实权,不仅上司,就连同僚中也多有排挤。“……那王文斐仗着出身好,行事颇有些倨傲,莫说寻常百姓,便是下官,又何曾被他放在眼里?”若非高崎是独子,当年他也参军去了,如今虽然年纪大了,但脾气却一点没收敛,此时见了庞牧,活像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家人一样,当即忍不住把能说的不能说的全说了。“他说是知府,可下官瞧着,倒像是下来镀金的,一应小事只管推给通判等人……大概是去年七月,我家那条街上一个兄弟从外头贩货回来,十分沮丧,说被城外虎狼潭的水匪讹诈,这一趟下来非但没赚着银子,反倒把船也搭了进去。他先报了官,但王文斐根本不理会这种小事,下头的人见上官不重视,且查找又难,只一味搪塞……”说起财物丢失这种案子,晏骄虽然办的不多,可长期耳濡目染也深有感触。物品倒罢了,少有一模一样的,可银子这种东西,又没写了谁的名字,满天下的都一个模样,除非拿到现行或是有什么文字凭证,不然哪怕时候抓到罪犯,往往只有两个结局:一,钱财早就被挥霍一空,无法追缴;二,谁也没办法证明钱财来历。所以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中小额经济案件都是刑侦人员最头痛的类型之一。“后来那人私底下辗转找到我,问有没有什么法子,至少把船要回来。”对生活在水边的百姓而言,船就像是农户的牛一样,根本少不得,若是没了船,那家人可真就要喝西北风了。晏骄问道:“你要回来了?”高崎先飞快的看了庞牧一眼,似乎有点心虚,不过还是老老实实道:“因我时常不在家,家中只剩老弱妇孺,那家人平时就对我家十分照顾,我听说此事后也是怒气上头,当日就去找王文斐掀了桌子。”晏骄:“……”谈话进行到这一步,她也早已想明白今晚高崎为什么会过来了。其实早在高崎单独作为渝西府官员代表前来时,她就应该有所察觉:如果王文斐真的将衙门抓成铁板一块,开了一言堂时,高崎连城门都不会出。庞牧有些无奈的捏了捏眉心,“你这个脾气得改改。”高崎本能的起身抱拳,“是。”说完之后,他又重新坐下,浑不在意道:“不过下官也想开了,左右他也不会在渝西府待一辈子,混了资历也就走了,下官倒也不怕。”庞牧和晏骄都给他铜豌豆一样的姿态逗乐了。高崎也跟着笑了一回,又道:“下官知道这事儿指望不上王文斐,就点了手下几个信得过的弟兄,花了大半个月去寻那些水匪的踪迹。”“那些人也不干正事,整日不着家,只在芦苇荡子里晃荡,行踪不定,十分难找。后来还是有人发现其中一个叫孟老三的,在城中百花楼里有个相好,差不多每隔半个月就来一趟。”底层罪犯目光短浅,只求一时快活,得了财物之后往往都会在极短时间内挥霍一空,而去向也基本上只有黄赌毒几大样。考虑到如今大禄朝早已禁毒、禁赌,孟老三似乎除了去嫖娼之外也没什么额外的消费方式。不过话说回来,也幸亏他们目光短浅,不然万一真要有个狗头军师长远规划,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几年休养生息,说不定现在都够造反了!“嗨,也不能算相好,”说到这里,高崎突然自己纠正起来,“那百花楼也算城内上数的青楼,附近交通又便利,往来多有达官显贵,孟老三那样的匪盗着实不算什么。”晏骄秒懂:感情孟老三就是到最后一无所有的舔狗呗!庞牧抓到关键点,“所以,他总是在干了一票大的之后,才能用赃款赃物作为敲门砖,踏入百花楼的门?”“还是公爷懂!”高崎由衷赞道。庞牧本能的朝晏骄摆手以示清白,又哭笑不得道:“我懂个屁!猜也猜出来了。”高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马屁拍的不对,忙朝晏骄作揖,“正是,那叫菡萏的女支女只爱钱,平时孟老三在门口晃荡,头一个要喊龟公打手的就是她。可每每孟老三有了银子,最热情的也是她。”晏骄正色道:“还真是一位立场坚定的女子。”这就是职业操守啊,老娘只认钱!高崎神色古怪的看了她一眼,继续道:“下官摸清楚规律之后,就带着人埋伏在路上,将孟老三痛殴一顿,逼着他交了二百两银子出来……”庞牧笑道:“你倒是机灵。”若是直接逼着孟老三还船,事后受害人少不了被报复,倒不如只要银子,没准儿他还以为碰上黑吃黑的了呢,想报仇都找不到目标。高崎嘿嘿笑了几声,道:“因着那回的事情,下官不仅知道孟老三的入城规律,还知道他和几个匪盗头子的家人。”“唉,说来惭愧,下官空为一地司马,食君之禄却不能忠君之事,惭愧,惭愧。”他本想带人端了贼窝永绝后患,奈何对方人多势众,而自己手下要船没船、要人没人,竟是个光杆司令……庞牧摆手,“非你之过。”他想了回,详细了问虎狼潭水匪的人员和武装情况。“虎狼潭有五个头领,五六十喽啰,十多条小船,都是要钱不要命的水中好手。”高崎道,“连着老窝里洗衣做饭并各色杂物的,少说一百多人。”“额外城内定然还有人帮忙销赃,甚至是帮忙放风的。只怕,只怕那几个官儿也未必清白……”高崎挣扎半天,到底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渝西府倒还罢了,府衙并不直接靠水,王文斐将事情推到下面地方官员身上倒还勉强说得过去。可邻水的那几个州县呢?他们当真对此一无所知?真就甘心那些水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可若是知道了,又怎么会无动于衷?送走高崎时,丑时已过,晏骄揉了揉眼睛,“还等吗?”庞牧替她捏捏肩膀,摇头,“走吧,回去眯一眯。”都到了这会儿了,想来的早就来了。剩下的,只怕是够呛了。林咏暂且不表,薛路瞧着懦弱胆小,可反而是最不可能开口的。若他承认本地有水匪,就相当于站在了王文斐的对立面,变相承认自己失职,尤其还牵扯到几人失踪,即便朝廷会放过他,王文斐也不会。可如果死咬着不放,万一庞牧只是虚张声势,查不出来呢?或者,即便真的事发,他还能豁出去拼一拼王文斐这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