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把手往袖子里抄了抄,凉凉道:“虽说有教无类,可读书这种事更多的还看天分,有些人科举不成,写话本、填词作曲却颇有心得……”真要论起来,寒门学子通过科举取士飞黄腾达的毕竟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人一辈子穷到死不说,还拖累一家老小。但写话本之类就不同了,赚钱是立竿见影的事!尤其现在天下太平,百姓们对这方面的需求与日俱增,只要有意思,不愁没销路。卫蓝接道:“我们找了一家老印书坊,从中牵线搭桥,已经印了两套话本出来,还卖到周边几座县城,已经有外地书坊主动来询问了。那两个书生尝到甜头自不必说,其他人见了也不免心动……”他和任泽都是苦过来的,为了能继续读书,什么事情都肯做,但其他人却不一定这么想。最初这个提案发起时换来的是“有辱斯文”的反抗,响应的人一个没有,等着看热闹的却不少。原本卫蓝还想挨家挨户的游说,结果就被任泽劝住了。“世人多愚,一分才学想八分享乐,令人喷饭。”任泽毫不留情的嗤笑道,说话间已经提笔蘸墨,不过一日下来便写了个才子佳人的话本丢去书坊印了,结果一月下来卖出将近一千本,赚了个盆满钵满。当时卫蓝看着那堆白花花的银锭子就唏嘘道:“子澈啊子澈,你这是赚了我十年的俸禄啊!”任泽轻笑一声,随手丢过去几锭,懒洋洋道:“拿去花。”过于清贫的卫知县还真就花了……不过打了欠条,结果任泽转头就把欠条烧了。果然这世上最具说服力的就是银子。某先生通过写话本一夜暴富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原本的反对声音瞬间消失,曾经那些义正辞严的喊着“有辱斯文”的人们争先恐后的跑来县衙,结果最终通过的只有两人。回忆此事,卫蓝还是感慨良多,“到底是子澈。”任泽瞥了他一眼,“他们就是看准了你好性儿。”卫蓝冲他温润一笑,“我得子澈,如鱼之有水也。”任泽熟练地哼了声扭开头,可众人总觉得他后脑勺都隐隐透出一点受用。他跟卫蓝都曾亲身经历过世间最残酷最卑劣最肮脏的一面,从某个方面来看,他们确实是最像的。但真要说起来,他们却又是截然不同的。哪怕在经历了那么多,可卫蓝依旧不介意对这个世界回报以善意,可任泽……他早就在身边画了一个圈,固执地将自己与这个世界割裂开来,有幸进入这个小圈子的不过寥寥数人。感情方面,他是吝啬的,刻薄的。他可以有“善”,但这份善并不如卫蓝那样纯粹,所有的付出必须要建立在他确定自己可以得到十倍百倍的回报的前提下。卫蓝一行人回到县衙时,里头的人早得了信儿,说年轻的县太爷迎来了一群来头不小的朋友。那些人心思各异,脑袋里小算盘打的噼啪响,此刻却都不约而同挤到前院看热闹。本是有人想上来摸风向的,奈何庞牧等人气势太盛,乍一露面就把众人震慑住,几十双眼睛直勾勾目送他们远去,竟无一人敢上前搭话。卫蓝也不与他们解释,径直带着庞牧等人去了二堂,又点了一个姓杜的老人去归置行李。“杜伯是自己人,”他对大家解释道,“平时你们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找他。”众人应了,分别落座。寒暄已经在路上弄完了,这会儿就直奔主题。卫蓝已经派人去取卷宗,抽空介绍道:“这些日子我跟子澈没少到处跑,可惜所得线索有限,进展很慢。接下来又是县试,你们来的倒是时候。”第一名受害者是十八岁的姑娘安姜,当时都准备定亲了,谁知却在去年十一月十七庙会那日失踪了。第二名受害者是二十岁的新媳妇如意,腊月二十失踪。“她们两个的家庭生活和人际关系都很简单,为人很不错,熟人作案的可能不大。”卫蓝曾旁观过庞牧他们破案,对这些倒也略懂皮毛,可惜经验不足、线索又少、配合不够,进度堪忧。晏骄简单翻看了卷宗,“来这儿之前我们去了一趟茂源州,交叉对比这两起案子之后,倒也不能说受害者之间完全没有共同点。”“都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姑娘,”庞牧总结道,“家人疼爱、朋友亲近,生活中基本没遇到过什么坎儿。”结果一遇上,就是致命一击。任泽是第一次以平等的身份公开参与到其他人的案件侦破中来,可他却觉得这个场景、这种感觉无比熟悉,让人本能的选择信任彼此。“有人专门挑选这类人报复么。”他轻声道,脑海中迅速勾勒出许多爱恨情仇的碎片。青楼楚馆中最不缺的就是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他在那里长大,早已对这些烂熟于心。“只能说高度怀疑,”晏骄道,“关键是这种怀疑面太广了,你们还发现这两名受害人有其他共同点吗?比如说去过什么地方,喜欢吃什么东西之类的?”“有,并且不止一处,”卫蓝点头,“她们都住在城里,年纪也相仿,虽然互不相识,但生活习惯和爱好都比较接近,都爱做点针线、吃点零嘴儿什么的。之前我们曾去她们常去的针线铺子和果子店问过,只是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针线铺子?”晏骄下意识看向庞牧,“之前的周姗姗是不是也经常去?所以当天说这话的时候,周家人都没往别处想。”卫蓝一怔,“当真?”庞牧点点头,“你们先忙县试,我们等会儿”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等会儿就去针线铺子问问。”卫蓝在众人透着疲惫的脸上扫视一圈,重点关注了他们满是血丝的双眼和乌青的眼底,禁不住笑道:“磨刀不误砍柴工,左右也不差这会儿了,还是歇一歇再去吧。你们还没吃饭吧?正好我们和子澈也还空着,不如先用过午饭,小憩片刻,养一养精神再去不迟。”任泽主动站起身来,“远来是客,今日我做东,可有什么想吃的?”如今大家都知道他顺手写话本子赚了钱,倒也不客气。晏骄想了一回,笑道:“阴雨冷天,自然是大家凑在一起吃火锅来得痛快。”第64章任泽摇头, “这里的厨子可没有那样好的手艺。”“没关系, ”晏骄变戏法儿似的掏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油纸包,眨眨眼,“汤底我负责, 涮菜你负责。”火锅底料,绝对是外出旅行居家必备之良品!只要有它,哪怕再平平无奇的干菜叶子都能就着啃两个饽饽!任泽微怔, 失笑道:“倒也罢了。”说起来, 自从离京后,他就再也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火锅了。两人正说着, 就听外头有人嘟囔着走近, 若细听时,便是翻来覆去的“谁都不准欺负蓝蓝, 不听蓝蓝话的都是坏人!谁都不准……”声音由远及近, 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出现在门口, 将本就不明亮的光线遮去大半, 屋内顿时昏暗下来。他似乎没想到有这么多人, 本能的愣了下。“大河!”晏骄笑道,“好久不见呀,你这是打哪儿来?”来人正是大河。天气并不暖和,可他却只穿着一件湿透的单衣, 头脸脖子都红红的, 满是汗水的脑门上隐隐冒着热气。他盯着晏骄瞧了又瞧, 好像在费力的从记忆深处挖掘, 过了会儿,一双眼睛突然就亮起来,大步上前将晏骄用力抱了一下,欣喜道:“骄骄,骄骄来看蓝蓝了!”晏骄给的这一抱搞得胸闷气短,眼前发黑,“咳咳,来,来了。”庞牧上前往大河肩头一捏,他就不由自主的松开手,下意识往后看去,一边看一边努力辨认,然后数出对方的名字。可等他看到齐远后,登时垮了脸,本能的缩了缩脖子,老大个人猫似的躲到卫蓝身后,小声道:“他,他不用来。”当年大家初次见面,大河担心下落不明的卫蓝发了狂,满院子衙役都弹压不住,后来齐远上场,一口气给他打服了。众人忍俊不禁道:“可他已经来了,那怎么办?”大河越发着急,便他脑子不如常人灵光,也听不出揶揄,只把脸涨得越发红了。齐远偏爱逗他,竟一个跟头翻到他后面去,猛地拍了他的右肩,却在他左边笑道:“我可想死你了!”大河哎呀一声,蝎子蛰屁股一样跳起来,脑袋摇的拨浪鼓似的,“不想不想,大河不想!”众人顿时哄笑起来。卫蓝安抚性的拍了拍大河的脑袋,像在抚慰一只大狗,又对齐远无奈道:“你莫要耍他。”见大河是真对自己避如蛇蝎,齐远挠了挠头,戳了戳他小山一样的后背,“我是真想你,还想教你功夫呐,你功夫越好才越能保护蓝蓝不是?”这话可真是戳到大河痒处,他身体一僵,试探着扭回头,“你肯教我?”齐远气道:“你这说的叫什么话,以前难不成没教过?”这混球可真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当初大家一个屋檐下住着的时候,哪天不是打得你,啊,不是,指点得你上蹿下跳?大河眨了眨眼,老实摇头,憨厚道:“大河不记得。”齐远气结,指着他说不出话来。任泽饶有趣味的看着齐远吃瘪,过足了瘾才朝大河招招手,“来,你先随我去取肉,顺便说说今儿又做了什么。”一听有肉,大河的眼睛都亮了,立刻从卫蓝身后屁颠儿的钻出来,“他们背地里议论蓝蓝,我就跟他们比武!”任泽赞许的看了他一眼,着重关注结果,“那赢了吗?”大河将胸膛一挺,像个急于得到肯定的孩子,铿锵有力道:“他们都打不过我!”他本就天生神力,后来跟着庞牧一行人日夜喂招,哪怕如今算不得一流,可在这区区小县城内,也确实无人能敌。任泽微笑颔首,语气却凉飕飕的,“干得好,妄议上官,确实该打……”本就有那么些下贱坯子,记打不记吃。大河骄傲的笑,乖乖跟着走远了,两人之间的对话也渐渐模糊起来,最终什么都听不清。比武什么的,只怕是追着人家打的那种强行比武吧?晏骄等人看着他们走远,心中百感交集,对视一眼后,又都下意识看向卫蓝:你这心腹给人拐跑啦!卫蓝有点无奈,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可最后索性都放弃了,干巴巴道:“他们两个意外的相处甚欢。”众人:“……”我们看出来了!迟来的午饭之后困意袭来,大家实在撑不住,先各自去休息了半个时辰,然后便往城内几大针线铺子和点心铺子分头行动去了。自卫蓝和任泽来到培安县之后,本地领导班子就先后来了几次大换血,现如今能上前听用的基本都是现成提拔起来的。偶尔留的几个时有不服倒也不怕,让大河日日对他们进行爱的教育也就是了。既然说不听,那就挨打吧。现任巡检张涛原本是个积年的捕头,卫蓝觉得他为人本分,且十分忠勇正义,难得素有威望,功夫也不差,果断将原来的巡检撅了,推他上台。从原先跑死马的捕头一跃成为从九品巡检,摇身一变成了官身的张涛只觉喜从天降,干起活来越发卖命。跟前任明里暗里呼吁大家给新县令下马威,总带着手下推三阻四撂挑子的情况截然不同,整个衙门的效率都被带起来了。这会儿见大家要去街上调查,张涛就很积极主动地挑了几个熟悉本地情况的小捕快替他们带路,“几位大人若有差遣尽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