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腾许久, 等一行人安安稳稳在村庄中心的小广场就地坐下那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以后的事情。
老人小孩围成一团坐在胤祉身边,村长胡老头也没把胤祉当做一个普通孩子,使着两名面貌憨厚的庄稼汉结结巴巴的念着一张单子。
农户么,大多能识几个字就不错了,这两个庄稼汉还是胤祉使人教了许久才学会用数字来记账登记的。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庄稼汉说的内容,等到对方好不容易念完,持着单子脸红脖子粗的瞄着他时, 胤祉忙笑着称赞:“钱二哥,钱三哥, 你们这一次记录的很是详细。”
两个大老粗登时喜形于色,笑得那嘴巴咧的老大。站在不远处的其他拿着单子的人也是蠢蠢欲动, 只恨不得被表扬夸奖的是他们才好。
等到所有人都汇报完毕, 目光定定都落在胤祉身上。胡老头带着一丝恭敬一丝紧张,注意着胤祉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开口:“承福哥儿, 您看看, 咱们这还有没有其他地方需要改的?”
“不用, 我瞧了村长这两年也是孰能生巧, 今年的量不但能养活全村人, 我瞧着还可以创收。”
胤祉翻着诸人交上来的单子, 面上带着满意的笑容:“我看啊,瞧着今年的单子, 咱们也算是有了闲钱,就给村里办个学堂,几个小的也可以开蒙读书了!”
“若是开个学堂, 只怕这请师傅的银钱我们倒是出的起……”
村长倒吸了口凉气,眉眼舒展开不到一秒又皱成一团。他板着手指盘算掂量良久,慢慢开口:“只是这……这教书先生去哪里请?咱们这边方圆百里,也没几个秀才先生哟!况且……”
那些秀才老爷可都心高气傲的很,稍微贪利的都去富户家里做个私塾老师吃供奉了,剩下的满脑子都是读书考试,有几个愿意跑来他们这村里当老师?
“村长不必担心。”
胤祉一眼就瞧出胡老头的顾虑,他笑着摇头:“往年是不好请,不过今年就不一定了!明年开春又是新一年的会试时间,只怕现在京城里已经有不少远方学子赶来,这京中酒楼客栈的价格铁定一涨再涨!
咱们这村子虽然偏了些,不过去京城也只需大半天,若是贴出包吃包住包接送,定然能找两三个贫困人家的学子来帮忙。”
“包吃包住包接送?”
胤祉点点头:“虽说文人气节,不过这没有柴米油盐,也是活不下去的,何况光宗耀祖呢?若是咱们招来好吃好住,只怕来年想要上门应聘的人数量必然大增呢!”
纳兰性德略有惊讶,下一刻陷入沉思中。
他可是参加过会试的人,富裕人家的学子自然能租得到客栈或者寄居在亲戚家中,而贫户出身的常常有人只能在破庙桥洞勉强度日,导致身体虚弱考试途中晕厥的也不在少数。
若是周边村庄愿意包吃包住找这些人来上课,依他看只怕会供不应求。
想到这里,纳兰性德更是仔细将胤祉提出的建议记在心中,打算回头就要把此事告诉几位师傅,若是能够在学子们中提倡起,给那些个贫困学子一个去路也是不错。
村长也是若有所思。这读书人,像他们这样的农户向来是恭恭敬敬生怕失了礼节,哪里还敢说包吃包住这种话把他们当长工一般招聘?
可是越想,村长却越是觉得承福哥儿说的有理,到最后更是兴奋得无与伦比,扑上前抓住胤祉的双手:“承福哥儿!您真是老天爷送来给我们神仙呐!”
“哎——什么神仙!”
他扭头喊着旁边几名虎头虎脑的男孩:“快!虎子!大宝!獾郎!阿克!以后你们就有的读书了!还不赶快过来给承福哥儿磕头!!”
几个颇为眼熟的小男孩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听得村长的话语,均是老老实实上前磕头应声。
“……张宝,张克?”胤祉挑挑眉,指出其中两个孩子。
“是,是我们。”
张宝脸上泛着点红晕,没料到胤祉还记得两人的名字,忙结结巴巴的开口回话。
胤祉点点头:“你们要向张北一样好好读书,争取考上秀才进士了,也为这天下多出一份力!”
“是!”
轮番叮嘱村中人后,眼见着天色都快晚了,胤祉才想起自己最重要的事情还没做,连忙拉着胡老头轻声询问:“村长,我拜托你的事情做得如何?村里的娃儿有没有人得过天花?”
“没有。”村长摇摇头,笑着开口,“有您的福佑在,咱们村里十几个娃,一个都没得过天花——要知道就半年前隔壁几个村子还因为天花死了四五个娃儿呢!”
“都按我说的去做了?”
“每个都做了!只要满了两岁,没生病的娃老头子我都带去弄牛染痘。”
“很好!”胤祉兴奋的点点头,“隔壁村庄的人呢?”
“哎——那些个村子,我劝了好几回都不愿意定要说咱们是骗子!这下可好,一连死了四五个娃之后就咱们村的人没染上,可急坏了!”村长又是摇头又是无奈,“可这毛病染上了能有什么办法……现在倒是学着咱们的样也用上这办法了。”
“这半年情况如何?”
“用了的都和咱们村一样,刚开始发热,然后长点小包,等个四五天的就变成水疱和脓疱……”村长思索着,“起先染上的时候他们还以为出事了,拿了家伙嘿!把我们村都给围起来,说死了一个要我们全村的人偿命呢!”
村长说得手舞足蹈,脸上满满都是得意:“你看怎么着?后头还不得给咱们村的人挨家挨户的磕头道歉送礼?”
纳兰性德猛地一震,不可置信的盯着村长,只觉得那些话语变成了一长条的文字在自己脑海里盘旋转动,只认得字却看不懂意思。
致死率为0?
“你是说……凡是用了这牛痘的,都没有人死吗?”纳兰性德强压着心中的悸动,沉声缓缓开口。
“是的,没错。”村长诧异的瞧了眼纳兰性德,笑着称,“当年承福哥儿说起,我还当是个玩笑话,想不到啊——”
剩下的话语,纳兰性德已是听不清了。他连着身后另外四名侍卫均是眼中异彩连连,不约而同的想起宫中的一个传闻。
据说!
三阿哥胤祉乃是天降的福祉,神人下凡来着!
难不成是真的?
纳兰性德留下两人到附近村庄查个究竟,这一边则是虎视眈眈的盯着胤祉与村子里的人聊天。等到对话告一段落,他就拿着天色已晚,老太太等急了之类的借口,拎起胤祉扭头就赶回宅子。
一进宅子,还未等胤祉喘口气喝上两口水,纳兰性德就面色严肃的询问:“三阿哥,刚才那些村民所说的是否属实?”
胤祉点点头:“前两年刚给他们安顿好,我不就开始让他们准备养牛种牛痘,师傅你不也是亲眼见着的?”
纳兰性德沉默半响,绞尽脑汁也没从记忆里翻出这个画面。他面色难看,显得手足无措,半响才低声说道:“……这件事,为何不直接告诉皇上?”
“前两年有这个念头的时候,我就没有打算不让纳兰师傅您知道的。反正您会把我做过的事情如实告诉皇阿玛不是吗?”
胤祉垂下眼帘,故意不去看纳兰性德的表情:“就像是我给大哥二哥的信件,每一个不都是先去了皇阿玛的御案才送到哥哥们的手上?”
纳兰性德的声音顿时卡在喉咙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皇阿玛要这么提防我……可是,可是我只是想多做一点好事罢了。”
纳兰性德沉默了。面对胤祉的惶恐不安,纳兰性德却是深知肚明康熙的想法。
说是提防,那也不是。
只是万岁爷先是身为皇帝,再是全后宫阿哥们的阿玛,最后才是胤祉一个人的阿玛。身为皇帝,终究面对的是独自一人高高在上的威严和寂寞,习惯了绝对的权利,绝对的掌控,而逐渐再也无法接受其他人的僭越。
可是眼前的,年幼的三阿哥会懂吗?
纳兰性德心中苦闷的很,三年内将胤祉身边的事情一五一十禀告给康熙的动作本来就让他对胤祉心怀愧疚。
在此刻胤祉的话语中这些事情更是变成他心头一道道伤痕。这仿佛是用一把砍刀反反复复的砍在肉里,从来未曾结痂过,早晚会腐烂入骨,愈来愈痛不可耐,再也变不回一开始的模样。
他张了张嘴,又没说出话来。
终究,是他亏欠了这孩子。
纳兰性德苦思冥想,却漏过了胤祉眼中的狡黠。
笨蛋——!
“奴才知道了。”纳兰性德蹲下身体,注视着胤祉红通通的眼睛,“我会把这件事情写成是一个巧合,也会吩咐人把这一件事掩盖过去。只不过……”
他深深注视着胤祉:“下一回,做这种事情之前,和师傅我打一声招呼,好吗?”
胤祉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夕阳的光彩中,纳兰性德除了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眼外很难辨别出他的表情变化。
只见乌黑的双眸像是会发光一般,亮晶晶的,深深的仔细端详着自己,犹如放上天平评估一般,许久才慎重的点点头:“嗯!”
等纳兰性德去遮掩事后,胤祉则是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闭上双眼,整个人就回到系统空间里。
他睁开眼,面对上的就是望师傅的双目。
“如何?”
“一切都和我预计的一样……纳兰师傅真是个笨蛋!”
“说着是笨蛋,我瞧你还挺喜欢他的?”望师傅含笑开口。
“唔,这点我也不能否认啦!”
胤祉坐在椅子上,一双短腿一前一后的摇晃着:“毕竟他的确都是为了我好,只是——我想要的,是只会站在我身后的人啊!”
纳兰性德忠于皇帝,忠于叶赫那拉氏,偏生却不能忠于他。
真是太可惜了。
“算了,能利用他这一回在康熙面前瞒过去,已经是不错的方针,至于后头……”
胤祉手指轻轻在茶几上敲打着,眉毛微微挑起,眼中满是势在必得:“只是让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和我在同一条船上下不去了,那……不就行了吗?”,,
第二十六章
望师傅嘴角略微抽搐, 正想要开口,只见外面一阵响动,胤祉在下一瞬间睁开双眼,平静的侧头注视着突然间出现在自己床边的人。
来者半跪在床榻边,一身黑色打装,脸上只露出一双黝黑深沉的双目,正着魔般注视着自己。
胤祉:……
“张北……好久不见你就给我这样的惊喜吗?”胤祉捂住头撑起身体, 略显吃惊的环顾四周。房间内依然是黑漆漆的,竖耳可以听见外面侍卫们走动的声响, 可是面前来者沉默的出现在自己身前却不是幻觉。
再仔细一瞅,原本在屋子里伺候的嬷嬷此刻悄无声息的躺在一侧。
“奴才给三阿哥请安。”
张北眼睛亮了一亮, 胤祉见面就可以喊出名字的反应让他声音里带着一抹雀跃。注意到胤祉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嬷嬷身上, 他连忙开口:“奴才只是把她打晕了。”
“……你学的真是不错。”
胤祉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转瞬即逝。
自己想要的是保护自己的暗卫, 而张北则是超出了他的预期。外面的侍卫都是纳兰性德一手调|教出来的, 很难想象仅仅经过三年训练的张北是如何摆脱他们的注意, 偷偷溜进屋内。
也难怪纳兰性德至今耿耿于怀, 总觉得把张北留给自己是一种浪费!
既然醒了, 胤祉也坐起身细细的观察一番张北。张北十岁刚出头, 整张脸却已经脱去稚气,轮廓深邃鲜明, 眉眼间带着一丝凌厉。
往下看去,贴身的夜行服可以看出他肌肉的线条流畅,每一分肌理都似乎蕴藏着强劲的力道, 并非东北汉子那种肌肉虬结的壮硕,而是具有美感的精壮结实。
再低头瞧瞧自己,胤祉捏捏自己柔软的小肚皮,再捏捏柔软的胳膊肉,顿时觉得自己输了一局。
张北凌厉的眉眼顿时一松,肉眼可见的多出一丝笑意:“奴才自当会保护主子。”
话说得是如此理直气壮,言之凿凿,直哽得胤祉是一阵憋气。
同样是练武,自己怎么就没练出几分肌肉?
“来人——点灯!”
没好气瞪了张北一眼,胤祉拉长了声音朝着门外喊话。不多时一名小厮捧着烛火走进屋内,只是下一刻就被一身黑衣的张北吓得,面色惊骇的尖叫出声:“有——有刺客!”
登时,院落里兵荒马乱。
离着屋子最近的两名侍卫反应极快,手落在刀柄上毫不犹豫的俯身冲入屋内,刀光如白电般迎上张北。张北面不动色,抽出腰间长刀只见刀光一闪,侍卫暗道不妙,倒退一步却已是来不及。
刀背重重劈在他的肩头,他一声闷哼,眼前一黑竟是直接倒地不起。另一名侍卫大惊失色,连连倒退两步,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跟随在此的侍卫均是久经战场,与人交手的经验自是丰富无比,只一看张北的刀势,便知道自己恐怕并非是其对手。但是三阿哥就在敌人的身后,侍卫也是无路可退,他一狠心递了个眼神给身后冲进来的其余侍卫,硬着头皮扑杀上去,抱着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为其他人留出少许时间杀敌。
“住手——!”
见侍卫们起了杀心,胤祉忙开口阻止。
不过扑上前的侍卫动作已经停不住了,张北也没有留面子给对方的打算,干脆利落的用刀背重重拍在对方的脸上。侍卫呆滞一秒,喷着鼻血头往后仰呱唧倒在地上。
胤祉:……
侍卫们:……
下一秒,侍卫们的目光从倒在地上的同僚转移到张北身上,眼中饱含杀气,擦掌磨拳一个个一副打算车轮战将他痛殴一顿的模样。
“你们,身为侍卫竟然有人出入本阿哥的房间都没有发现。”
胤祉很是不满的指责引来侍卫们的不安,他们纷纷单膝落地请罪不已,气愤散去,升起的则是忐忑不安的恐惧和懊悔。
身为侍卫,竟然让一个小鬼头溜进去!
没错,眼光锐利的诸人已经发现,这个偷溜进来的‘刺客’竟然还是个孩童。脸皮薄的侍卫此刻已经涨红了脸,只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当场钻进去得了!
“奴才有罪!”
“起来吧。”胤祉开口,可还没等诸人起身,纳兰性德席卷着一阵寒风步入屋内。
他面色冷厉,瞧了眼地上昏迷不醒的侍卫,再看看一身黑衣的张北,最后目光落在周遭请罪的侍卫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