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都互相清楚身份,便也免去了那许多客套。宁清卓将沈大学士请去偏堂入坐,又让宁杰泡茶送上。沈通和礼貌聊了些茶庄生意的闲话,便切入了正题:“宁掌柜,我碰巧从同僚处得知,你在卢陵时,曾经在祖宗牌位前发过誓言,今生今世,永不出嫁。此事可当真?”宁清卓只觉心沉了下去:哪个同僚这么多嘴多事,将这事情告诉了沈通和!却也只得诚实答话:“的确是有这事。”她以为沈通和定会不高兴,接下来不准还会拿出银票或是其他好处,引诱她离开他的儿子。可沈通和只是缓缓点头,面色依旧和善询问道:“那你可有想过,将来碰到喜欢的男子,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宁清卓哪里有法子!只能硬着头皮道:“想过,但是并没想出解决之道。”沈通和便淡淡一笑道:“鸿锐和文人相处甚多,也染了些不好的习性。可任他自诩风流,却从来不曾与什么女子交往过密,更别提带她们公开出入正式场合。但他却带你去了赏荷会,甚至作赋之时,要求你代执笔。”宁清卓不清楚他说这些是何用意,只能沉默听着。沈通和又悠悠叹道:“他自幼丧母,我怕他少了约束,一向待他严厉。或许便是因此,他很有些畏惧我。在京这些年,也有不少关于他的流言,可传闻便是闹得再沸沸扬扬,他也不曾将哪个女子带到我眼前。可是上回,他告诉我他喜欢你,还应允带你来见我。”宁清卓便有些不自在了:听一位长辈转述他儿子对自己的情意,这感觉实在怪异!沈通和似乎是看出了这点,便也转了话题:“我夫人是位奇女子,我与她相处数十年,受她影响良多,家中并无那许多规矩。女子与男子一视同仁,可以入族谱进祠堂,无需足不出户。碰上了事情,可以出头露面;想要行商,也绝不阻拦。”这倒是让宁清卓惊讶了。这个年代风气并不开放,女戒女规被推行,许多女人都被困在宅院中,并无自由可言。可沈通和却不以那些戒律约束女子,竟是丝毫不古板。她还有些回不过神,却听沈通和道:“却不知宁掌柜意下如何?”宁清卓一愣。至此,她总算明白了沈通和这一大番话的意图:这人虽然位高权重,却不是个蛮横之人。他在和她商讨解决问题之道,他希望她看在沈家的开明风气和沈鸿锐的真心份上,放下她的誓言,将来嫁入沈家。宁清卓垂眸片刻,低低道:“沈大学士,你既然有此眼界,为何还要在意入赘之事?”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着实有些贪心了。可沈通和并不介意,只是认真回答:“我的确不介意,可这不代表其他人不介意。赘婿历来低人一等,受人歧视,地位与伶人刑徒等同。鸿锐还年轻,还有大好前程,若是入赘,对他将来的发展不利。”他见宁清卓只是不出声,复又叹道:“宁掌柜,我知道你也为难。我已经听说了,你会发下那个誓言,是因为你放不下宁家。你想做宁家族长,想要光复宁家,是以不能出嫁。可我既然是鸿锐的父亲,自然是更多为他着想。我希望你能为他做出牺牲,还望你不要介怀我的私心。”宁清卓沉默。现下她才终是领会到了沈大学士的厉害。他说得坦坦荡荡,又字字句句在理,竟是让她丝毫不能反驳。——可是,放弃宁家?放弃她的梦想?那她……还是宁清卓吗?宁清卓觉得,她实在没理由坚持固执,可是挣扎许久,却是起身朝沈通和行了一个大礼,躬身低低道:“沈大学士,对不住。如果鱼与熊掌不能兼得,那么我放弃的……会是我的感情。”☆、第63章 比邻而居这日,沈鸿锐在外吃罢晚饭方才回家,见到沈通和在大堂等他。父子俩默契坐在一起品茶,沈鸿锐将今日的情况简单讲述一番,沈通和这才提及:“今日我去云雾阁见宁掌柜了。”沈鸿锐便是一惊:“父亲……缘何突然去见她?”沈通和淡淡道:“今日在内阁时,陈茂典对我说起宁掌柜是他同乡,还曾经发过一个永不出嫁的誓言。我想看看你们俩是否对此有了应对,便去见了她。”陈茂典便是陈晋安的叔叔陈大学士。沈鸿锐抿茶的动作一顿:他特意不告诉父亲宁清卓的誓言,就是想等到父亲真心接受宁清卓后再提起,或许阻力便不会那么大。却不料那陈大学士多嘴,竟然将这事提前说了出来!沈鸿锐有些紧张:“那,父亲觉得她人怎样?”沈通和放下茶杯:“鸿锐,你喜欢的女子,自然是不俗,我今日一见,也很满意。”却又沉声道:“可是,别再浪费时间在她身上了,她不适合你。”沈鸿锐心便是一沉:“父亲为何有此一说?”沈通和便慢条斯理与他说道:“今日我与她聊了许久,希望她能为你做出牺牲,放下那个誓言。可她不愿意,她说她宁愿放弃你。这个姑娘好是好,却不能全心全意待你。鸿锐,你值得更好的人。”沈鸿锐一声暗叹,也放下茶杯,端坐肃容道:“父亲,我也不愿为她放弃争夺山长之位,因此回到京城。难道我待她也不是全心全意?”沈通和奇怪看他一眼:“这不一样。你是男子,自当为所想所求打拼。”沈鸿锐垂眸,一声轻笑:“父亲总是说待女子一视同仁,可实际却不然。否则,为何偏偏要她放弃所想所求,来成全我?”沈通和不料他今日会与自己针锋相对,脸色微沉:“她不过是想光复发扬宁家,而你却是想成为一代士人的领军。你的追求比她更高远,天地比她更广阔,怎能为了她放弃?”沈鸿锐态度依旧恭敬,却不停止反驳:“都是人活一世的追求,难道还有大小贵贱之分?何况,就是因为我的天地广阔,更不能牺牲她。我能走的路有很多,可她呢?放弃了宁家,她便没了归属……”说到此处,他一声叹息,却是语调和缓神情坚定道:“父亲,我绝不会委屈她。”却说,宁清卓吃罢晚饭,正在柜台后做账,却听见一声轻咳。抬头一看,便见着沈鸿锐浅笑行了进来。男人立在她身旁,低头看她的账目:“清卓,在做账呢?最近生意怎样?”宁清卓上下打量他一番,只觉男人今日有些古怪,微微蹙眉问道:“你……怎么了?”沈鸿锐笑眯眯:“没怎么,就是想你了。”宁清卓思量片刻,便是一声轻叹:“你爹爹回府后训斥你了?”沈鸿锐笑容依旧:“没啊。”他一摊手:“就是将我赶出府了。”宁清卓一愣,一时接不上话,半响才道:“那你打算怎么办?”沈鸿锐终是收了笑:“我来看看你是否安好。他没有为难你吧?”宁清卓摇头:“你爹爹……很讲道理。我没事。”沈鸿锐撇撇嘴,却也不对她的话做评价,只是忽而一笑道:“好清卓,我现下无处可去了,不如你收留我吧!”宁清卓有些犹豫。她愿意收留沈鸿锐,却又怕两人住在一个院子里,会越过孙剑锋的底线,刺激到那人,终是不敢冒险,遂垂眸拒绝道:“男未婚女未嫁,我若收留了你,两人同居一屋檐下,让外人怎么看我?”沈鸿锐很有些失落,却还是点头道:“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两人默默相对片刻,沈鸿锐这才打起精神告辞:“那我还是早些去找王公子吧,免得太晚拜访人家,不大好。”他转身离开,宁清卓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忽然一阵冲动,唤道:“等等!”沈鸿锐停步转身看她。宁清卓也不料自己会出言挽留,此时有些尴尬,却还是道:“那个……我前些日听隔壁屋主说,他家院子想要租出去。你如果不嫌地方小,不如我带你去看看?”沈鸿锐眼睛都亮了:“你隔壁的院子?不嫌弃!甚好!甚好!”宁清卓便收好账本,陪沈鸿锐一并去将院子租了下来。沈鸿锐看到低矮的房檐,狭小的厅堂,倒也没有挑剔。却在看到卧房时,桃花眼再次闪闪亮:“清卓,你看!”他倚在窗边,指着对面的窗户道:“那不是你的卧房么!”宁清卓看着他兴奋的模样,一时无语。沈公子却显然心情大好,再次从怀中摸出了他的折扇,利索一展,轻声笑道:“父亲应该早些赶我出来!”宁清卓帮着沈鸿锐稍稍安顿,便回了自家院落,洗刷睡下。正迷糊有了睡意,却听见了窗外有朗朗吟诗声:“……纱厨藤簟,玉人罗扇轻缣……”竟然是沈鸿锐!眼角便是一抽,翻身爬起。却又觉得奇怪:她的卧房虽然与沈鸿锐的卧房相对,但到底隔了一段距离。可现下听沈鸿锐的声音,却是在近处传来。宁清卓轻手轻脚走到窗边,透过窗户缝隙朝外看去,顿觉哭笑不得!原来,她家院落里种着棵大树,沈鸿锐竟是从房中窗户跳去了大树上,现下正抱着大树干,冲着她的窗户诵读呢!宁清卓忍不住笑出声来,却又急急捂住嘴,不想被沈鸿锐听见。她轻巧拖了张椅子去窗户边,缩着脚坐了上去,抱住膝盖浅笑盈盈。却听沈鸿锐停顿了一会,声音愈大,吟得愈发卖力:“……一钩淡月天如水……”底下房门一声响,有人出来了。那人见到沈鸿锐,很是吃惊:“沈公子,大半夜的,你怎么跑树上去了?!”原来是宁杰。沈鸿锐停了吟诵,窗外半响无声。宁清卓凑去窗缝中看,便见到男人朝着宁杰眨眼挥手,示意他进屋去。宁杰也不知是睡迷糊了还是怎的,看见沈鸿锐一边偷瞧宁清卓的窗户,一边着急朝他摆手,好容易反应过来,连连“哦”了几声,总算回了房间。沈鸿锐这才一清嗓子,就待再次开口,却听隔壁院落一个男人一声粗吼:“娘希匹的!大半夜鬼叫个屁!你不要睡觉,老子还要睡觉!”随后,一个东西便朝着沈鸿锐砸去!沈鸿锐站在树上,不便闪躲,只得用手去抓那“暗器”!宁清卓定睛一看,憋不住又笑出声来:那东西……竟然是大汉的破草鞋!沈鸿锐也看清了手中是何物,一副被烫着的表情,瞬间将那草鞋扔去地上!又看着自己的手,苦了脸。宁清卓终是站起身,推开窗户,忍住笑意看他。沈鸿锐见到宁清卓,连忙将手背在身后,一挺腰板,努力恢复他风流倜傥的模样。只可惜……宁清卓初时躲在屋中,还没看真切,现下打开了窗,才发现沈大才子穿得还是丝绸长衫,配得还是碧玉环佩,身上行头一件不少,脚上却没穿鞋。他赤脚站在树上,身上还有树枝落叶,这模样,不知多怪异!宁清卓心中的想法止不住冒了头:这副装扮,若是再在他头发上加上坨鸟屎……必定圆满。沈鸿锐看看“暗器”发出的房间,压着声音低低道:“清卓,如此良辰美景,我一时无法入眠,这才来这树上念诗,却不料吵醒了你……”他巴巴看着宁清卓,却见宁清卓一声不吭伸手,又将窗户关了起来。沈鸿锐震惊又委屈!却又不敢再大声扰人,只得低声唤道:“哎!哎!清卓!你别关窗啊!……”他唤了半天,不见宁清卓出来,以为没了希望,只得暗叹一声,准备回屋。却听窗户吱呀一声响,宁清卓竟然又出现他面前。沈鸿锐万分惊喜:“清卓,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抛下我……”宁清卓手中拎着两个酒坛,轻巧翻身一跳!也赤脚坐去了窗沿上。她将手中的一坛酒扔给沈鸿锐,垂眸笑道:“陪你喝一坛酒,然后你就去睡觉。”沈鸿锐一愣,脸上便也有了笑意。他抓住酒坛,学着宁清卓的模样在树杈上坐下,咬开了那坛塞子,灌了一口酒,美得直眯眼。却又道:“有酒无菜,实在可惜。清卓,你那可有凤爪或者卤味?”宁清卓一声轻哼:“还想吃菜?自个去街上买去!”沈鸿锐便嘻嘻一笑:“没菜也一样。”他瞟了眼女子的一双玉足,心跳有些乱,却是摇头晃脑笑道:“秀色亦可餐也!”宁清卓暼他一眼,将脚收起盘腿坐在窗沿上,却是勾唇道:“沈公子,你拿酒坛的那只手,是不是刚接过什么东西?”沈鸿锐脸色一僵,急急换了只手拿酒壶,连声咳嗽掩饰。宁清卓便一声轻笑,在如水的夏夜里,斜着身子歪靠在了窗棂上。宁清卓许久没有这般开心,以至于第二天一早起床,她看见窗户外的那颗大树,都莫名觉得心情敞亮。只可惜,这种好心情只持续到了中午。她看店面归来,发现大树被砍了,只余一光秃秃的树桩。宁杰见她盯着那树桩,上前解释道:“今日你离开后,那个时常来找你的锦衣卫便来了。他说这颗树碍着了京城的风水,不能留!叫了一批锦衣卫来,把那树砍了。”宁清卓脸色便沉了下来:影响到风水?亏孙剑锋能想出这理由!她有些恼怒,却也有些庆幸:所幸她昨日没有同意让沈鸿锐住进院子,否则那个疯子砍的,怕就不是那颗树了……她以为这便是孙剑锋对此事件的反应,却不料,四天后的清晨,她正在店中清点茶叶,沈鸿锐赖在一旁与她闲谈,却听见街上一阵骚乱。一队锦衣卫在云雾阁门前勒马,而后气势汹汹闯入了店中!为首之人便是那时常为孙剑锋送东西的锦衣卫,他佩刀立在店中,眯眼盯着沈鸿锐,一挥手:“把他扣起来!带回天牢候审!”便有人上前去拿沈鸿锐!宁清卓大惊!沈鸿锐也皱眉,厉声斥道:“且慢!”他看着那为首的锦衣卫,问道:“大人,你要抓我,可以,但是总该有个理由吧?”那锦衣卫一声冷笑,从怀中摸出了一本薄薄的书,甩在沈鸿锐面前的桌上:“散播yín .秽书籍,败坏风俗,这个罪名,足够你下诏狱!”宁清卓低头看去,便见那书本上写着大大的三个字:偷香记。作者有话要说:京城早报头版头条:《甲午年净网专项行动成效明显:沈大学士之子涉嫌散播yín .秽书籍被抓》感觉自己萌萌哒o(* ̄▽ ̄*)ゞ*昨天又吞评论了qaq,没法回复,不过我有在后台看到哦么么哒~☆、第64章 他的私心沈鸿锐自是坚持那书与他无关,可锦衣卫不听解释,强行将他带走。宁清卓心中焦急,但她在京城势单力薄,思量之下,只得派宁杰去沈府知会沈通和。她则拿起桌上那本《偷香记》,翻看起来。沈鸿锐现下虽然被赶出了府,却到底是沈大学士之子。若他的罪名只是传播□□书籍,孙剑锋还不敢抓他入狱。那人定是找了更好的由头,传播yín .秽书籍只不过是个幌子。宁清卓首先便得弄清楚,孙剑锋敢公然拿人的真实原因。她将那书粗略一翻,大致了解了内容。男主角是个文采风流的书生,女主角是个大家闺秀。两人于上元节灯会相逢,书生对小姐一见钟情,为她作诗一首,明示情谊,小姐亦暗生情愫,还了块手绢。之后两人多次以各种名目再见,情投意合,终于私定终生。书生准备禀明父亲,向小姐家提亲,却不料,一名高官看上了小姐,棒打鸳鸯,占着有权有势,霸了小姐做侍妾。书生心灰意冷,本以为今生再无缘相见,却不料一次夜宴上,他竟然与小姐偶遇。两人都是情根难斩,又逢天时地利,遂私相授受,翻云覆雨。之后便是男女之事的香.艳描写。宁清卓合上书,眉头微皱:在她看来,这只不过是一篇黄色小言,又怎会扯到沈鸿锐头上,还让他下了天牢?她将书翻到扉页,果然看见了一个私章:修贤山人。心中暗道:难道这修贤山人,是沈鸿锐为人所知的别号?可是,单以印章断定这书是沈鸿锐所作,未免太过武断。孙剑锋定是还找到了其他证据。——会是什么呢?她正皱眉思考,宁杰却气喘吁吁跑了回来:“当家的!我已经将消息通报沈大学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