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嵘和姚尉相视一眼,姚尉低低应了个是,又说,“孙建安成婚不久,还未有子嗣。”
听了这个回答,严烨哦了一声,修长漂亮的左手上缠着一长串念珠,有一百零八颗,全是上好的乌沉木珠子,他随意地拨弄着一粒粒圆润的佛珠,眼睛又睨向桂嵘,沉沉道,“方才你问我陆家姑娘还进不进宫?莫说是伤了腿,就算是毁了容,她也得乖乖入这紫禁城。”
他的身量颀长挺拔,看人的时候往往都是俯视,眼帘微微下阖,浓密的眼睫也微微垂着,带有一种天生的倨傲。
此时那张起菱的唇微微弯翘,他眼波明灭,倒有一种奇异的亮光。早不滑跤晚不滑跤,偏生昨晚伤了腿,这样的用意难道不够明显么。陆府那个娇娇想法设法地捣腾,一门心思地不想入宫,他如何能衬她的意?那丫头是整个大梁唯一一个有他把柄的人,就是在他心口上悬挂的一柄尖刀,不能除去就只能牢牢锢在掌心。
心头这么一番思量,他又抬眼看天色,太阳遥遥地升了起来,孤零零地挂在山头上,已经是禺中,估摸着快到巳正了。
敦贤皇后一贯是依仗严烨的,所以请这道手谕并没花他多大力气。沛国公有功于社稷,如今府上嫡亲的姑娘受了“重伤”,皇后不能出宫,着他代为探视也合情合理。他迈开步子便朝前走,流云披风扬起一角,自成一派倜傥风度。
望着那个背影,桂嵘却有几分目瞪口呆。
“……”桂嵘咽了口口水,歪过头去看姚尉,“方才风大我耳朵背,师父他说什么来着我也没听清,千户大人听清了么?”
“听清了。”姚尉木讷地点头,重复了一遍方才严烨的话,“督主说,莫说是陆大姑娘伤了腿,就是毁了容,也得叫她乖乖进宫。”
桂嵘半天憋出个颇无奈的神态,复又加紧了步子朝那人追过去,姚尉在后头喊他,“小桂子,你去哪儿啊?”
他边跑边回头,“师父请了皇后娘娘的手谕,要去沛国府探视陆姑娘的病情。”
******
昨个夜里沛国府上下闹了个人仰马翻,妍笙滑了跤子,秦夫人将将卸完珠花头饰换上里衣,听了这个消息连忙往松风园赶。连带着陆元庆和江氏也从被窝里爬了起来,最后到的陆彦习眼睛尖,一下便瞧见了石阶上的一滩油迹,众人方才大悟——大姑娘不是自个儿不当心,而是被人给害了。
偌大的沛国府,能对大姑娘动歪心思的人就那么两个,秦夫人便哭哭啼啼,夹枪带棒地指责江氏母女。好在陆元庆心疼自己的闺女,当即便应允了秦氏的请求,将翠梨园的一众丫鬟婆子全都传来拷问了一番。
顾嬷嬷下手又很又辣,寿儿经不住她一道道的大耳刮子,咬出了曾经瞧见墨儿鬼鬼祟祟地端着菜油往松风园走,于是乎,真相大白。
墨儿,是陆二姑娘陆妍歌的贴身丫鬟。
妍笙才将喝完大夫开的药,将将在牙床上躺下身子,外头便隐隐传来了一阵鬼哭狼嚎,杀猪似的凄厉又悲怆。她颇无言地扶额,同玢儿两个相视无言。
翠梨园同松风园距得近,她晓得,这是她的妍歌妹妹又闹腾开了,仍旧是昨个晚上那一套,不仅说辞不变,连带着每句话的口吻都一模一样——
“下雪天路本就滑,分明是她自己不当心,却硬要冤枉我害她!什么菜油的我一概不知!墨儿这蹄子受了指使诬陷我,父亲您怎么这样偏心!她是您女儿,我也是啊!平日里受尽长姐的窝囊气也便算了,这回竟还变本加厉了!父亲,父亲您怎么不相信女儿呢!”
然后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妍笙皱眉,不晓得妍歌又把什么值钱东西摔了个稀巴烂,又听见她哭喊道,“活着也是受气!我还不如死了呢!一了百了,省得碍嫡母和长姐的眼!女儿只有下辈子再孝敬父亲了……”
不行,她不能再听下去了,如果再这么听妍歌闹下去,她担心自己会冲过去替她将上吊绳系好结,然后请她把脖子往里头伸——就不嫌累么?折腾个什么劲儿?既然活得那么辛苦那就赶紧死好么?
“去,”妍笙脸上很不耐烦,一掀锦被坐了起来,眉毛都拧到了一堆,指了指窗户道,“将窗户合上,本来腿就疼,吵得人更心烦。”
玢儿悻悻应了声是,便走过去将两扇雕文繁复的窗叶合了过来。
哭闹声总算是小了些,她倒在榻上瞪着房梁顶,身子挺得笔直,有些像挺尸。玢儿走过来打望她的脸色,挨着脚踏坐下来,朝她沉声道,“小姐,二姑娘也忒过分了,奴婢看,您得寻摸个时间去收拾收拾她。没的让她觉得您没脾气,要骑到您头上来!”
妍笙嗤笑了一声,动了动腿,不动还好,一动便扯到了左膝盖的伤处,她疼得龇牙咧嘴吸了口凉气儿,将左腿摆在了一个比较适意的位置上,叹了声气,“我也想啊,可我得走得动啊!”不过,仔细想来,妍歌这回也算是帮了自己大忙。
其实妍笙的膝盖只是皮肉上的小伤,大夫说并没有伤筋动骨,可她喊起疼来没命似的,倒还真像那么回事儿,连医士都无言以对。沛国公拿着应选的诏书愁得胡子都白了,这下倒好,女儿成了这副模样,连床都不能下,怎么还能入宫呢?
心头对庶女妍歌的不满也愈发深浓起来。
正这个当口儿,府门外头的小厮却忙跌地跑了进来,神色有些不安的样子,通传道,“老爷,东厂的严督主来了,说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手谕,特来探视大姑娘。”
陆元庆一愣,正要开腔,眼风却已经瞥见了那玄色披风的一角,一个高个儿的漂亮男人已经绕过了日照红梅屏朝这方缓缓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众东厂厂臣。那张如玉的面庞上带着笑,微微抱拳朝他笑道,“国公大人,皇后娘娘挂念陆小姐的腿伤,着我来看看。”
严烨是内监,着令他代为探病也不是不能够。那番话听起来……似乎还是有些道理的。陆元庆脸上堆起笑容,朝他揖手谢恩,“臣多谢皇后娘娘。”这尊佛往府里一杵,整个天都黑几分似的,沛国公也不做耽搁,比了个“请”的手势,朝他道,“厂公请,我这就陪您过去。”
严烨却微微一笑,“大人就不必相随了,皇后娘娘有话着我带给大姑娘,旁人不便听的。”
这回陆元庆脸上的笑有些僵硬了,皇后娘娘何时跟笙姐儿熟到这份儿上的?竟然还有秘话请了这个厂公代传?
然而心头的疑惑终归只是疑惑,朝堂上混的人都知道,但凡严烨开了腔,再荒诞的事也能变成顺理成章,就算死的也必须是活的。他脸色不大好看,转而又想,这人再如何也只是内监,算不得男人,虽说不合规矩,但他开了口,自己想反驳是不能的。
因又无可奈何道,“小女的闺房在松风园,厂公且随我来。”
?
☆、病里娇娇
?久不见日光,即使是微微一丝霞芒也能教人心神驰意,更何况今日还是难得的太阳天。
妍笙伤了腿,自是惊动了平日里与沛国公交好的一众权贵亲友,活血的止痛白玉散,舒活筋骨的九花玉露膏,祛除疤痕的神仙玉女粉,诸多世间罕见的珍奇药品在顷刻间汇集到了松风园,在那张百子千孙富贵桌上堆得高高的。她望着眼前砌得跟小山似的奇珍异药咽了口唾沫,悻悻地望向同样目瞪口呆的玢儿。
“那个……原伤得不重的,这么一来倒教我过意不去。”她眨眨眼,神态之中有几分愧怍。硌在石阶上头那一回的确是痛惨了,她那时候甚至以为自己这回赌大了,恐怕左腿是废了。结果大夫来一瞧,却只说是皮肉伤,没有伤筋动骨。妍笙庆幸之余又感到一丝不甘心——伤得不重怎么行呢?
不是不知道应选的规矩,但凡身上落了疤的姑娘,甭管多高贵体面,一样会让尚宫局的嬷嬷撂牌子。但是她怕啊!施派她入宫是父亲和严烨的意思,父亲这边还好,可整个皇宫大内都是那厂公的地儿,只要那人一句话,尚宫局的一众婆子放了水也不是不可能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想到这一层,陆妍笙所幸咬咬牙,将自己伤到皮肉的腿伤硬生生养出了断了几根骨的姿态。
玢儿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桌上的宝贝,微蹙着眉头道,“小姐,您这厢可闹大发了。临安城但凡能叫出名号的人家都来向你表关怀,这一桌子的好东西愁得奴婢怵得慌,不然……咱们都送还回去?”
妍笙做出个酸溜溜的表情,睨她一眼,“送回去?哪儿有这样的道理,你见过泼出去的水往回收的么?”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试图去够那小案上的梅花绿豆酥,玢儿探手从青花瓷碟子里捡起一个地给她。她接过来咬了一口,包在嘴里鼓囊囊地嚼着,含糊不清摇头说,“既驳面儿又打脸,还让人觉得咱们沛国府瞧不起人,不好不好。”
“那照着您的意思……”玢儿抽了抽嘴角,伸出一根指头指着那张桌子,“您全得挨个儿消受了?”
消受?妍笙脸黑了一半儿,饶了她吧!原还没病的,等那一大堆东西往身上一抹肚子里一倒,可指不定折腾出什么毛病来。补身子没补到点子上也是伤身体,她可没那么傻,好不容易回到十五的年纪,花儿样的年岁,她还想多活几年呢。
想着便叹了口气,将最后一口绿豆酥咽下去,吩咐道,“算了,你将这些都收起来,若是父亲母亲来问,就说我正用着呢。”
玢儿无奈地点点头,应了个是。接着便动手将桌上的瓶瓶罐罐抱在怀里往储物阁走,边走嘴里还嘀咕着,“分明没什么厉害,偏要瞎折腾,好端端的装什么病,小姐真是老天爷派来收我命的。”可不是么?昨儿夜里滑了跤,她又挨了夫人好几道耳光呢!幸亏后头查出来是二姑娘使的坏,夫人一门心思治翠梨园的去了,这才让她捡回条小命儿,万幸之至呵。
妍笙耳朵尖,一个眼神儿扫过去,阴森森地眯了眯眼,“我说玢儿,你嘴里叽歪什么呢?来来来,说大声点儿,让小姐我也听听。”
玢儿阖上红底黑面珐琅盒的大盖,砰的一声响,她回过头朝妍笙讪笑一个,“没啊,奴婢什么也没说,小姐您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