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续颠簸两三个小时后,乐景不负众望的晕船了,他吐啊吐,把肚子里的酸水都吐完了,终于吐习惯了。三天后,他的晕船症就好了。
整艘船上,只有水手安然无事,清国来的所有人,包括随行的留学事务局的教员都头晕目眩,大吐不止。
晚上的时候,好不容易暴风雨停歇,然而,雪上加霜的事情发生了,季鹤卿病了。
水土不服,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再加上剧烈的晕船,让他一下子病倒了,高烧不退,满脸通红,躺在床上说起了胡话。
现在可没有退烧药,发烧的话只能靠物理降温。
乐景从船员那里求来一壶酒,脱掉他的衣服后擦在他的胸口和腋下。
季鹤卿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虚弱地喃喃自语问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乐景:“你只是发烧了,我现在在帮你退烧,你不会死的。”
季鹤卿迷迷糊糊,听不清乐景的话,他只觉得大脑浆糊似的,全身又酸又痛,好像下一秒就要失去意识了。
“我要死了啊。”他继续喃喃自语道:“我还没去美国就要死了啊。”
“我好不甘心。”
“我还没有当上总理大臣,还没有赶跑洋人……”
少年蜷缩起身体,呜呜呜哭泣道:“我好不甘心,我不想死……”
再怎么坚强,也是个孩子啊。
乐景今年14岁半,季鹤卿比他还小一岁,今年才13岁,放在现代,不过是初一学生。
他一个官宦世家的少爷,本可以衣食无忧的长大,却为了救国的理想,别父离母,赌上性命来拼出一个前程。
乐景轻柔的用手帕拭去他眼角泪水,温声安抚道:“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还要活到99岁,做一个幸福的老爷爷呢。”
季鹤卿蹭了蹭乐景的手,哭声更大了,含糊道:“娘,我好想你……”
“姜汤来了!”顾图南端着碗,飞快走进船舱,目瞪口呆地看着抱着乐景呜呜呜哭泣着的季鹤卿,“他这是怎么了?”
乐景哭笑不得道:“他以为他要死了,把我当成他娘了。”
顾图南哈哈大笑道:“这小子太娇气了吧!不就是发烧吗,喝碗姜汤就好了。”
乐景从他手里接过姜汤,试了试温度,然后哄着季鹤卿喝下。
十几分钟后,季鹤卿开始发汗,人也清醒许多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乐景明显吓了一跳,“颜泽苍?你怎么在这里?我娘呢?”
顾图南冲乐景努了努嘴,嬉笑道:“喏,这不就是,你刚才喊娘喊得可亲热的,怎么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季鹤卿一怔,思绪慢慢回笼,终于想起来他刚才烧迷糊时说过的话。
因为他脸色本来就被烧的通红的缘故,乐景看不出来他脸有没有红,只见他羞恼地用被子蒙住了头,闷声道:“我要睡觉了!”
顾图南没好气的撇了撇嘴,“本少爷第一次下厨可是为了你,你连声谢谢都没有吗?”
几秒后,被子里传来一声扭扭捏捏的“谢谢”。
乐景和顾图南相视一笑,贴心的走出船舱,把空间留给了害臊的季鹤卿。
……
季鹤卿好的很快,第二天就已经能下床走路了,只是人还有点虚弱,吃不进去饭。
自从那日成功熬制了姜汤后,顾图南对自己的厨艺空前膨胀,当下就信誓旦旦对季鹤卿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季鹤卿羞涩的抿了抿嘴,小声道:“我就想吃馒头就咸菜。”
顾图南被他这个朴素的愿望震住了。
顾家已经算有钱了,但是充其量只能是暴发户,和季家这种几百年的书香门第根本没法比。他本以为季鹤卿平时饮食一定食不厌精烩不厌细那个画风的,所以才会看不上船上的饭。
他完全没想到,季鹤卿这个官宦世家出身的小少爷口味竟然如此……劳苦大众。
震惊过后,顾图南莫名有点感动。
季家平时过得该是有多清贫,才能养出这样接地气的好孩子啊。
这么卑微的愿望,他一定要满足!
顾图南拍胸脯保证:“不就是馒头和咸菜吗?你等着,哥哥我一定给你弄来!”
乐景冷眼旁观他雄赳赳气昂昂出门,半天后又爽打的茄子一样蔫哒哒地回来了。
他匪夷所思道:“偌大的船,竟然连个咸菜都没有!”
船上倒是有米,船员听说清国人喜欢吃米,所以准备了一些米。但是咸菜?对不起我们美利坚那疙瘩不兴吃这玩意儿。
发现了乐景调侃的目光,他气急败坏道:“你行你去啊!”
“我去就我去。”乐景施施然起身,信心十足的推门离开了,顾图南不信邪的跟在他后面。
就见小伙伴径直走到教员孙越的船舱门前,敲了敲门。
顾图南:?
“进来。”
方脸山羊胡中年男人自书桌上抬起头,“是你啊,你前天喉咙痛,现在好些了吗?”
乐景眼也不眨说道:“好些了,先生您的腌西瓜皮果真有用!”
顾图南:?你什么时候喉咙痛了?
中年男人捋了捋胡子,自得道:“这西瓜皮可是个宝,我上船前特意准备了许多,就是预备着用来治疗喉咙痛。《本草述录》有言,西瓜皮可以清金除烦,利水通淋,涤胸膈躁烦,泄膀胱热涩,治天行火疟、风瘟、热证最佳之品,脾胃湿热取汁热服。”
乐景立刻崇拜笑道:“先生果真博学!”
待中年男人一脸得色后,乐景腼腆一笑,不好意思道:“先生,我朋友季鹤卿有点喉咙痛,想向您讨要一点西瓜皮。”
中年男人皱了皱眉,肉痛道:“怎么三天两头的这么多喉咙痛的?我的西瓜皮都快被你要完了。”
乐景唉声叹气道:“水土不服嘛,他发了一夜烧,现在喉咙痛到说不出话来,看起来怪可怜的。”
中年男人同情道:“唉,小小年纪,也是不容易啊。”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扣扣索索的拿了一点,放进手帕里包好,叮嘱乐景:“让他省着点吃。”
“谢谢先生!”
乐景走出船舱,就看到顾图南迷茫的脸。
“你要西瓜皮做什么?季鹤卿喉咙痛吗?我怎么不知道?”
乐景笑眯眯地说:“因为你傻。”
顾图南条件反射反驳道:“我不傻,我可聪明了!”
乐景笑而不语,转身向季鹤卿的船舱走去,顾图南跟着他身后喋喋不休:“所以你到底想要去哪里找咸菜?我可告诉你,这条船上的人我都问一遍了,没有人带了咸菜!”
乐景怜悯地看着这个地主家的傻少爷,这位真是被富裕限制了想象力。
“你知道吗?腌西瓜皮,也是一道咸菜。”
顾图南:????
他满脸世界观被打破的震撼:“腌西瓜皮……还能当菜吃?!!!”
乐景小心从手帕里抽出来一根,肉痛道,“便宜你了,张嘴。”
顾图南傻傻张大嘴,嚼了几下,“好咸!”他眼睛亮晶晶的补充道:“但是好吃!”
想到乐景刚才和教员的那番话,他立刻回过味了,勃然大怒:“好哇!你小子这段时间一直在吃独食!”
乐景笑眯眯,循循善诱道:“那么,你有没有从这件事里感悟到一个道理呢?”
顾图南:“?”
乐景振振有词:“这就叫知识改变命运。”
顾图南:“……”呸!
咸菜是有了,但是船上没有馒头,乐景就煮了粥,让季鹤卿就着西瓜皮喝粥。
季鹤卿把西瓜皮放进粥里,拌一拌,顾图南看的眼热,都快馋哭了。
他狼吞虎咽,碗底干净得仿佛把碗底舔了一遍。
顾图南大怒:“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自私!怎么都不给我留点!”
季鹤卿白了他一眼,吃完还有点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唇,眼巴巴地看着乐景:“还有吗?”
乐景笑眯眯地看向顾图南,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下回就轮到你喉咙痛了。”
顾图南咽了口口水,跃跃欲试,“我现在就去找孙先生!”
“不行,现在去太可疑了。”乐景想了想,“你起码要明天再去。”
顾图南:qaq
此时的孙先生绝对不会知道,他辛辛苦苦的带来腌西瓜皮,自己一口也没有吃到,全都进了乐景三人的肚子。
……
季鹤卿病彻底好了后,在一个傍晚,这个前中二少年坐在乐景的船舱里,盯着窗外夕阳许久,突发奇想:“干脆我们三个结拜成异姓兄弟吧?”
乐景:?
当时乐景正坐在床上看书,顾图南盘腿坐在地上无聊地抠手指,听到季鹤卿的话,顾图南一拍大腿,惊为天人:“好主意!”
乐景:??
顾图南兴高采烈,“我年纪最大,我就是大哥了,泽苍是老.二,鹤卿就是我们的小.弟弟了!”
“好!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小弟.弟了!”季鹤卿兴奋点头,看着顾图南的目光颇有知己之感。
乐景:???
不是,兄弟,你们是怎么一句话带出这么多槽点的?而且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我不要做老.二。”乐景坚定道:“我绝对不要做老.二。”
两人不理乐景的抗议,顾图南和季鹤卿兴致勃勃商量道:“三国演义里是怎么结拜的来着?是不是要喝酒?先生不许我们喝酒,我们要去哪里弄酒?”
季鹤卿鬼鬼祟祟地从床底下摸出来半瓶酒,笑的宛如偷了鸡的黄鼠狼,“你看!”
他得意道:“这还是当时我发烧,二哥从船员那里要过来给我擦身用的,没用完,我给偷偷藏起来了。”
乐景:……?这么快就喊上哥了吗?
算了,二哥就二哥吧。
顾图南兴奋的一拍乐景肩膀,表扬道:“老.二,干得好!”
直播间现在已经被哈这个字刷了屏,乐景黑着脸关掉了弹幕,对顾图南说:“好好说话,不许喊我老.二。”
顾图南虽然纳闷乐景这个古怪的要求,但是他这个人一向很随和,就爽快地说:“那我就叫你苍哥儿吧。”
苍哥儿……
这个好久没有被人喊出的称呼勾起了乐景的回忆,他真有点怀念这个称呼了。
在陌生的异国,能有人问自己喊苍哥儿,听起来也不赖。
于是乐景就默认了这个称呼。
然后在一个有着瑰丽夕阳的傍晚,季鹤卿倒了三杯酒,许下这辈子结为兄弟的誓言。
顾图南率先举起酒杯,严肃道:“喝了这碗酒,大家就是兄弟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乐景一脸生无可恋:求求你饶了我吧!
“来,干杯!”
顾图南和季鹤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扭头虎视眈眈瞪着举着满酒杯的乐景。
乐景抽了抽嘴角,只能无奈一饮而尽。
夕阳透过窗户,顾图南和季鹤卿年轻稚嫩的脸庞与橘红色光芒融于一体,笑容灿烂澄澈,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乐景举起书,遮住了上扬的嘴角,突然觉得这样其实也不赖。
……
1872年,9月12日,经过将近一个月的漂泊,乐景他们终于看到了美国大陆。
短短25天,船上的学生却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们已经适应了颠簸的船舱,暴风雨时也可怡然自乐,当大多数教员还在思念华夏菜时,他们已经可以津津有味品尝西餐了。
围观这些变化,乐景感慨不已。
这就是少年的好处了。
因为年轻,所以他们不受传统思维束缚,勇敢无畏,容易接受新事物和学习新知识。
需要变革的时代,就只能是年轻人的时代。
这次挑选的留学学生,毫不夸张的说都是一些天才少年,是顶尖的精英,他们才智惊人,学东西快,无论将来从事什么领域,都将成为翘楚。
此时的美国,刚结束了南北战争,废除了奴隶制,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此时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工业革命。
这是移民者和冒险者的天堂,也是不少人梦想中的乌托邦。
现在,乐景和这些远道而来的年轻人们来到美国,又将在未来掀起什么样的风浪呢?
顾图南和季鹤卿望着越来越近的海岸线,目光中除了喜悦,又多了几丝不确定的胆怯。
美国,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呢?
他们会欢迎他们吗?
他们在美国的学业能否顺利进行下去呢?
孙越把30名清国学子召集起来,从箱子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华服,命令每个学子都要换上。
他说:“我们虽然是来求学的,但是不可让洋人小看,等会儿下船,每个人都要挺胸抬头,让洋人好好见识一下我大清国威。”
乐景抖开了孙越准备好的衣服,是蓝绉夹衫和酱色绉长褂,再搭配上配套的缎靴和锦帽,在大清国内的确称得上是华服了。
可是在美国,这些就是不合时宜的奇装异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