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无数年不尽文人雅士极尽华丽辞藻之能事来形容这幅群民皆出的盛景,稗官野史中也少不了对这起孟县事件的长篇累牍的描述。
后来,这件事还被收录进了县志里,成为孟县历史中的华彩片段。
当然,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话归正传。
此时在百姓对洋人的空前仇恨下,城外教会的两名外国传教士突然变成众矢之的,即将成为民众发泄怒火的对象。
就在愤怒的百姓们手持武器,把教堂团团包围起来时,艾伦白珍妮走出了教堂,对愤怒的百姓们深深鞠躬,用汉语说道:“我替做了坏事的洋人给你们道歉,请你们相信,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是携带上帝的旨意,来帮助穷人们的。”
“所以我们已经分别联系了法兰西国和美利坚国的大使,请求他们帮助大清,回绝英吉利国的无理诉求,释放无辜的学生们。”
愤怒的百姓们半信半疑的看着这两个洋鬼子,手里的棍棒到底无法打下去了。
村长越众而出,用狐疑的目光看向他们,不确定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真的能释放学生?”
白珍妮立刻斩钉截铁回答:“如果他们不能平安回来,我们夫妻任你们处置!”
村庄沉吟一会儿,挥了挥手,“我们走吧。”他瞪着白珍妮,“我们会派人盯着你们的,你们别想跑!”
夫妇俩对视一眼,唯有苦笑。
……
自从那日刑堂对话后,又过去了一星期,季淮璋径直走进监狱里,隔着枷栏看着那些被关押了一个星期的英雄们,其中他最为在意的,是那个叫做颜泽苍的少年。
颜泽苍隔着枷栏直直的望着他,眼眸中带着了然的笑意。
是的,他那么聪明,一定早就猜到了。
这一个多星期以来,季淮璋明里暗里观察过颜泽苍无数次,越是观察,他越是心惊。
他不过年方十二,却心境坚韧不拔,磨难不损其志,屈辱不折其傲骨,哪怕打落尘埃居于陋室,也不卑不亢,安之若素。
从他的身上,他读出来那句话:“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如此心性,此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季淮璋敢断言,不出意外,四十年后,内阁中必有他的身影!
大清有如此青年才俊,国运未尽!
季淮璋握紧手里明黄色的圣旨,高声道;“开门放人!”
狱卒应声打开了牢房大门,然后季淮璋肃容道:“圣上有旨,杜钧泓,颜泽苍,白森炎,刘旷,齐鸣之听旨!”
其他人立刻跪下,乐景慢了半拍才跟着跪下。
季淮璋念了一通圣旨,总体思想就两个。
一是皇帝下令释放这次入狱的人,让杜县令官复原职。
二是皇帝表彰他们忠义,此去省略无数华丽辞藻,然后皇帝终于给了点实惠的东西——赏了他们每人黄金一百两。
乐景眼睛顿时亮了。
发财了!
他可以出国留学了!
于是乐景就心情愉快的叩谢主隆恩了。
传旨完,季淮璋就让衙役抬着箱子给他们发钱,然后温声安抚,再痛哭流涕,表达自己关他们也是情非得已,都是英国人太坏了!现在他们终于沉冤昭雪,他这心里比升官发财还高兴呢!
乐景他们也很上道的哭着表示我们知道都是英国人太坏了,您是无辜的。
于是就两相欢喜,和乐融融。
然后季淮璋就把乐景叫到了一旁,神情古怪的看着他。
乐景莫名其妙,“季大人为何这么看着我?”
季淮璋一脸感慨:“我在看你是不是真的有三头六臂。”
乐景:???
“你知道吗?法国大使和美国大使都对这件事表达了关切,严厉谴责了英国人的野蛮行径,对孟县学子的英勇表达了赞许。”
乐景:???????
发现乐景的迷茫不似做假后,季淮惊讶道:“这件事不是你做的?”
乐景苦笑道:“大人,我哪儿有这样的本事啊。”
季淮璋似笑非笑,“你没有,但是你身边的人有。”
乐景本就是冰雪聪明之人,季淮璋这一点,他就立刻明白过来了。
他横竖就认识两个洋人。
“我倒是和城外的两个外国传教士有几分交情,是他们……?”
他们两个普通传教士有这么大的能量?
……
老霍华德伯爵走进卧室,看到躺在床上浑身被包成木乃伊形状的儿子,再想到他刚刚得到的那个消息,心中惊疑不定,又怒又惧。
亨利霍华德躺在床上,四肢都被包上了厚厚的石膏,全身上下只有一个脖子能扭动。
听到门响,他费力地抬起头,眼神绝望疯狂:“杀了他们!把他们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五马分尸!”
老霍华德伯爵脸上一阵肌肉扭曲,他狼狈的别开眼,不敢对上儿子的目光。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亨利霍华德的声音越发扭曲疯狂,整个人已经沦为丧失理智的野兽。
老霍华德给儿子盖上被子,到底没忍心告诉儿子真相。
在法兰西国大使和美利坚国大使的共同抗议下,英吉利国大使已经撤回了惩治凶手的主张,那些行凶的恶徒现在已经安然无恙被清政府释放,甚至还成为了抗击洋人的英雄!
那些该死的黄皮猴子!猪尾巴!下水道里的老鼠!粪坑里的蛆虫!
他们英吉利国和法兰西美利坚两国一向交好,法兰西大使和美利坚大使为什么要为一些黄皮猴子和他们做对?!
在英吉利国不知道的时候,清国和法兰西、美利坚达成了什么交易?
该死的,他绝对不会放过那些黄皮猴子的!总有一天,他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第17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17)
“我倒是和城外的两个外国传教士有几分交情,是他们……?”
在乐景询问的目光里, 季淮璋点了点头。
乐景的表情更惊讶了。
艾伦和白珍妮竟然能有这么大的能量!这种能量完全不该是两个普通的传教士能拥有的。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季淮璋身体后仰, 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捏了捏鼻梁, 叹笑一声,解答了乐景心中的疑问:“小小的孟县还真是卧虎藏龙, 竟然会有美国钢铁大王的儿子和法国公爵之女在此扎根传教,你小子真是福运惊人啊。”
乐景这下真是感到惊讶了。
艾伦和白珍妮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 没想到背景这么显赫。
而且他们竟然还能不计得失地帮助他。
这对夫妻是真正脱离了低级趣味的, 纯粹高尚的好人。
黑夜如此漫长,总有一些人在拼命发光, 照亮行者前路与归途。
季淮璋又笑道:“你可知这段时间,你们几个人在全县掀起了多么大的声势!”
他看着乐景的目光充满了惊叹:“县学罢课,商人罢市,全程百姓都走出家门奔走呼号,为你们申冤,要本官释放你们,本官的名声在孟县算是臭不可闻喽!”
乐景早已有预料对于他们入狱这件事外界不会平静,但是他仍然没想到会惹出来这么大的浪潮。
这其中, 季淮璋也应该推波助澜了。
他这是完全舍弃名声,由自己充当靶子, 由此激怒民众,替皇帝聚拢民心。
乐景钦佩的望着季淮璋,由衷说道:“大人爱民如子, 总有一天百姓们可以明白您的苦衷的。青史一定可以给你正确的评价。”
他会用笔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如实记录下来,让真实的历史可以流传到后世。
季淮璋冲着北方朝廷的方向的拱了拱手,肃容道:“就算遗臭万年也无妨,只要大清能千秋万代,国泰民安,我季某人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乐景注视着中年人慷慨激昂忠心耿耿的模样,心中复杂酸涩。
此时的季淮璋不会知道,他粉身碎骨也要投效的爱新觉罗们将在43年后退位,皇帝带着皇后仓皇失措逃出了紫禁城,在日本人的扶持下于东北成为伪满洲国,成为日本人统治华夏的傀儡政权,末代皇帝也因此被钉上了汉奸的耻辱柱,遗臭万年。
这对季淮璋来说是一个无比残忍和绝望的未来。
所以当民国成立,当新政府推行剪辫令后,无数遗老遗少们选择自尽。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是几千年来无数学子寒窗苦读的信仰。
现在他们的信仰以如此不堪的模样破灭,他们为之奋斗努力一生的目标变成了荒唐的笑话,他们视之为真龙化身的皇帝在日本人面前卑躬屈膝,他们还有何等颜面苟活于世?
乐景咽下去嘴边的叹息,扯了扯嘴角,干巴巴地说:“季大人是个忠臣。”
季淮璋浑然未觉乐景的悲叹,他慈祥笑着拍了拍乐景的肩膀,“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回去好好休养吧。”
乐景点点头,和其他三个学生一起走出县衙,等待他们的是早已守候许久的百姓们猛然爆发的欢呼声。
“出来了!”
“孩子们你们受苦了!”
“诸君不畏强权,反抗洋人,是我辈楷模!”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百姓们欢欣鼓舞,热烈欢迎他们的出狱。
如此热烈的欢迎场面着实引人震撼。
宋然和几个县学先生站在最前方,含泪微笑着迎接着英雄归来。
在他们身后,是望眼欲穿的黄婉娥和颜静姝。
乐景迎着日光,展颜一笑:“娘,小妹,我回来了。”
黄婉娥抽泣一声,猛地扑上去抱住儿子,泣不成声:“儿啊,我的儿啊!你受苦了!”
颜静姝也哭着抱着乐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没有一点淑女形象,“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乐景微笑着把这两个女人抱在怀里,轻声安抚道:“好了,好了,我都回来了,别哭了。”
他无意间对上宋先生揶揄的目光,羞涩一笑,连忙推开母亲和妹妹,快步走到宋然跟前,对他深深作揖,“此事多些诸位先生奔走呼号,学生在此谢过先生们了。”
宋然扶起自己的得意门生,目光中是浓浓的宠爱和欣赏,“若不是有全县百姓替尔等发声,我们喊破嗓子也无用,你若想谢,就用功读书,待来日金榜题名,为官一方,泽被天下苍生。这也是你父亲对你的期望。”
乐景一时默然。
泽苍,泽被天下苍生,透过这个名字就知道颜父对长子究竟寄托了多么大的希望。
将来,无论乐景将来选择了什么路,他都不会忘记颜父对原主的殷切希望。
“听说这次是圣上下旨放人的?”
乐景点了点头,“圣上为了表彰我们,还赏了我们每人一百两黄金。”
一百两黄金足足有十斤重,季淮璋体恤他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就主动派了衙役帮他们拿着金箱,替他们送进家里。
宋然欣喜地点了点头,高兴得满面红光,“你这回可算是大大在圣上面前露了一回脸,圣上深明大义,今后你更要勤奋进学,报效朝廷。”
乐景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却还做出一副感动的模样,看在十斤黄金的面子上,真情实感地地狂吹了一通皇帝老儿的彩虹屁。
宋然捋了捋胡子,心疼的看着乐景蓬头垢面的模样,“行了,你们这几日也没少受苦受累,回去好好歇歇吧,过几天找个好日子,我再备下酒席,给你们接风洗尘。”
乐景的回家之旅格外声势浩大,欢欣鼓舞的百姓们簇拥在他的身后,欢呼喝彩。
黄婉娥早已止住了眼泪,满脸骄傲,精神抖擞,颜静姝脸上也浮现兴奋的红晕,看向乐景的目光是赤裸裸的崇拜。
我的儿子/哥哥是英雄呢!
有这样优秀的儿子/大哥,黄婉娥和颜静姝都与有荣焉。
等回到家,乐景费劲口舌才说服了过分热情的百姓离开。
然而没过多久,颜家的门又被敲响了,源源不断的百姓踏破了颜家的大门,给乐景送钱送物来了。
西街当铺的刘掌柜说:“颜壮士率领学生英勇抗击洋人,扬我华夏国威,这五十两银子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一定要收下!”
东街的赵财主说:“兄弟你是条汉子,某平生最佩服勇士,这是我从京城买的文房四宝,你一定要收下!”
南街的郑屠夫说:“大兄弟,你这事办的真是太硬气了,有血性,是我华夏的好儿郎!我也没有什么钱,就送你一头猪吧!”
北街的穷书生说:“我身无长物,这是我最爱的几本书,我还为你做了一篇诗赋,这就念给你听!”
……
这一天,来颜家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这些人还特别热情,非要给乐景送钱送物,乐景不要他们还急眼了,还生气,开始质问乐景“兄弟你是看不起我们是不是?”“壮士你是不是嫌东西少”“小哥你这就没意思了吧!”
百姓的善意如此质朴纯粹,乐景最后就只能哭笑不得的收下了他们热情的礼物。
等夜幕低垂,宵禁时刻,再也没人送礼后,乐景仔细清点了礼品,发现颜家这回还真是发家了。
他今天一天零零碎碎加起来足足收了325两白银,两头大母猪(无独有偶,北街的王屠夫也送了一头猪),文房四宝五套,书画六副,八匹布,几十石粮食,以及一些零碎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