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静雍容一笑,看上去欣慰无比“陛下能这般作想,那就再好不过了。”她话音刚落,陈谭就从外间走了进来,先是对在场几人福身行了一礼,而后就立在下方,道朝臣都已经在朱鸟门处候着,等着进宫朝贺,还请殿下吩咐。“都已经巳时了”赵静微有讶然,“这么快,本宫还想再和你们多说几句话呢。”赵娴笑道“姑姑若真想和我们多聊会儿天,不妨推迟些时辰,让那些官员先去朝贺陛下,本来按着礼制,这新年头一年的进贺之礼也是该陛下来受的。”赵瀚脸色本就不虞,闻言更是阴沉,新年伊始,各地官员进京朝贺天子是古有惯例,如今官员是来了,朝贺的人却不是他,他自然心中不满。可不满是一回事,把话说出来又是一回事,挑明此事逼迫赵静,又能得到什么满意的回复这个蠢女人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她以为这是在帮他吗果然,赵静只是望了赵娴一眼,就从容笑道“永嘉此言可是错了,姑姑见他们,不是为了受他们的朝贺之礼,而是为了和他们商议国事。这年头到了,春耕蚕桑的事也该提上议程了,春汛、春忙,事情可多着呢,没有一丝停歇的余地,陛下年纪尚幼,还不适合理政,姑姑代为监国,忙一点,也是为陛下的将来打算。”赵瀚攥紧了手,咬牙道“姑姑为侄儿考虑周详,侄儿多谢姑姑。”见气氛变得越发紧张,段缱连忙笑着打起了圆场“既然朝臣已经在外面等候了,那女儿就不打扰母亲正事了,女儿先行告退,等娘得空时,女儿再来看娘。”她这一说,赵娴也不好再继续待着,只得跟着起身告退,赵瀚在冷眼盯了她片刻后也开口向赵静告辞,三人就这么一同出了大殿。朝臣都在朱鸟门处车架等候,没有宣令不得入内,三人告退离开时,临华殿前还很冷清,只有两旁侍立的宫女彰显着此处宫殿的威严。三人相互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宫女侍从都在后头远远地缀着,很快到了岔路口,段缱福身告辞,正准备回碧玉阁,就被一团忽然窜出来的东西吓了一跳。那东西窜出得飞快,在她跟前一闪而过,就扑到了赵瀚身前,绕着他打着转,被赵瀚厌恶地踹了一脚,才停歇下来,委屈巴巴地趴在地上看着他。段缱舒了口气,原来是赵瀚养的那条猎犬。或许是她松口气的表现太明显,被赵瀚注意到了,转头就看着她讽笑起来“表姐和朕的这头大将军应当混熟了才对,怎么还是这般惧怕,一见到它就吓得脸色发白,朕还以为表姐会和它很处得来才对。”段缱神情一冷,正要开口,赵瀚就往她的方向踢了一脚猎犬,呵斥一声“还不快去打个招呼。”猎犬顺着踢脚的力道起身,两步跑到段缱跟前,在她脚边嗅了两下,似乎确定了她是熟人,开始冲她摇起尾巴来。“瞧,它对表姐可是喜欢得很呢。”赵娴惊呼一声“真是难得,陛下的这头凶煞将军也有对外人示好的时候,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都不会相信。”她掩唇笑道,“表妹,你可真是厉害,竟连这头凶煞将军都能驯服,改日表姐可要好好请教一番,免得又受犬吠。”段缱沉默片刻,莞尔一笑“表姐过奖了,表妹就是再厉害,也及不上表姐十中之一,这狗儿的驯养之道,表妹是从来比不过表姐的。”赵娴面色微变,觉得她这话像是在嘲讽着什么,可仔细一想,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她又没有被狗咬过,又没有养过什么狗,说她训狗有道是无中生有,这算哪门子的嘲讽,恐怕是为了不在口舌上落了下风,连细想也没有就反击了,结果急中出错,反倒闹了笑话。顿时,她心里就舒坦了许多,觉得总算有一件事赢过了段缱,面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得体“表妹是不知道,陛下的这头大将军可是连我也近不得身的,想来是表妹和陛下有缘,才会连这大将军都对表妹示好,这就叫冥冥中自有注定。”赵瀚看她一眼,冷笑道“朕的这头大将军鼻子可灵敏得很,三里外的猎物都能被他寻着,阿姐若是不在身上涂许多香粉,它或许就不会被阿姐熏到,也不会冲阿姐吠叫了。至于和表姐的缘分,朕更是奢求不起,表姐是未来的晋南王世子妃,阿姐说话还是注意点分寸的好,免得惹着了我们这位未来的世子妃,又生出什么风波。”赵娴脸色一僵,段缱也微微一笑,吞下了准备说的话。看来对于赵娴自作主张把他们凑在一块的事,不仅她反感,赵瀚也很反感,这算不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赵娴脸色僵了没有多久,就又笑了起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好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段缱,就聘聘婷婷地走了。赵瀚看她背影一眼,冷笑一声,往另一边离开了临华殿。他一迈步,那猎犬也跟了上去,很快就都走了个干净。段缱立在原地,若有所思。看来这姐弟两的关系并不像她想象中得那么好,甚至有可能更坏,不过这也算不上是一个多大的好消息,赵娴的份量微乎其微,有她在,没有她在,都不会有多少改变,不过她今日的神情这般反常,难不成当真是对昨夜的那个计策很有信心她就这么肯定信阳侯能帮她办成事赵娴的反常让段缱更加好奇起来,想知道她和信阳侯到底计划了什么,准备如何来对付自己,只可惜接连过了几天,霍景安那边都没有传来什么消息,她也只能按着性子等待下去。自正月初三开始,就有各地的官员陆续抵京,朝贺天子,向赵静述职,等到了正月初七,各国使节也都来了长安,拜贺新年,进行邦交礼节。其中以北越使节带来的贡品最为丰厚,除却牛羊马匹、皮革丝绸之外,另有各种瓜果种子、珍禽异兽,赵静隆重接待了北越来使,并设下宫宴,邀众臣公侯与宴。段缱对这种宫宴素来没有什么兴趣,再加上北越属关外草原,那些游牧之人总是喜欢奏些吵人的胡曲,便推辞了没有去,赵静也由着她,让她在碧玉阁里独自待着。当晚,未央宫气氛高涨,这一次北越除了带来各种金银财宝之外,还带了一批舞姬,在宴上献了一舞,北越使节大碗喝了几斤酒,很快就有了醉意,等一曲舞毕,就在殿上哈哈笑道“这一支舞曲名为金朵儿,是我们北越最负盛名的一支舞,不知比起贵国的舞蹈来又如何”北越在北疆以北,本是各个草原部落散居,十年前一支部落异军突起,横扫各个部落,一统关外草原,建立了北越,经过十年的治理,已经稳定了根基,但对于大魏而言,依旧是个弹丸小国。对于这种酒后之言,赵静并不在意,泱泱大魏,还没有沦落到和小国在舞曲上一较高下的地步,她微微一笑,正想附和着赞叹两声,给点面子,却忽听一人出言道“使节此言差矣,我大魏舞曲虽不及此舞热烈奔放,却是清雅婉约,更有谦和之美,这金朵儿之舞,还是太过流俗了。”第48章出言之人正是信阳侯江永方。随着他话音落下, 席上有几人面色一变, 其中就包括了赵娴, 她抬起眼, 朝着对面投去了质询的一瞥。北越使节却是带着醉意哈哈一笑“侯爷此言甚是,刚才是小臣酒后胡言, 还请殿下恕臣失礼。”他朝赵静行了一礼,“小臣向往贵国舞曲已久,早就想一观其美, 开开眼界了,不知殿下可能满足小臣的这个小小心愿”赵静笑着点头“这是自然, 来人”“殿下。”江永方打断了她的话, 起身拜道, “下臣前段时日得了一名舞姬, 已调教了数月,练出了一曲清凰舞, 其舞姿之美, 当世罕见。臣斗胆, 请殿下容其献上一舞,以彰我大魏婉约之美。”赵静还来不及说什么, 赵瀚就来了兴趣“当世罕见怎么个当世罕见法”江永方道“尽臣之词,也难以描述。”赵静看他一眼, 慢条斯理道“见过了不就知道了既然陛下有兴趣, 那就让此人上来表演一曲吧, 也让他国来使见一见。不知此人现在何处”江永方又作了一揖“正在教坊司, 臣本意就想于今日让其献上一舞,供殿下陛下观赏。”“这可真是巧了。”赵静意味深长地一笑,“那就让那舞姬上来吧。”霍景安握着酒杯的手在唇边停下,微微抬眸,扫了江永方一眼。段缱从打盹中猛地惊醒过来,手无意识在桌上一扫,就把一盏盛着蜜水的杯子拂下了地。清脆的响声惊动了外边的采蘩,她连忙挑起帘子进来一看究竟,见摔了杯子,不由疑惑地看向段缱“郡主”“没什么。”段缱微笑,“刚才不小心打了个盹,醒来时不慎碰到了它,快收拾一下,小心点,别扎碎了手。”采蘩应一声,很快手脚利落地收拾干净了,退出了里间。夜深人静,灯火如豆,段缱坐在椅子上,望着杯盏碎裂的地方怔怔地出着神。她又做那种梦了。梦里是灯火通明的未央宫,上首只坐着赵瀚一人,不见母亲的身影,殿上歌乐齐鸣,舞曲撩人,底下坐着不少宗亲大臣,还有外国使节,霍景安也在其中,等歌停舞罢时,一名胡女在他的席前停下,葇荑伸出,缓缓替他斟了一杯酒。梦在这个时候停止,她甚至来不及看霍景安是什么神情就醒了过来,拂落了桌上的茶杯,也彻底把她从梦境带回了现实。回想着梦中的景象,段缱心里就升起一丝不好的感觉,不是因为那个斟酒的胡女,而是宫殿上没有母亲的身影,再仔细一想,父亲似乎也不在其中,这让她不免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个梦,母亲缠绵病榻,口中咳出鲜血她心里泛起一阵凉意,告诫自己不能再想下去,那只是个梦境,今晚主持宫宴的是她的母亲,而不是赵瀚,可她仍旧一阵烦躁,无法安心。最终,她站起身,拿过一件斗篷,披在身上出了里间。“去取盏宫灯来,”她对帘外的采蘩道,“我想出去走走。”今夜似乎格外寒冷,也格外寂静,段缱走在宫道上,望着幽幽的远方,神思就又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刚才的那个梦上。可以肯定,这个梦是之前几个梦的延续,正是因为母亲的缠绵病榻,赵瀚才能掌权,在未央宫主持宫宴。只是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先是自己被歹徒刺杀,后又是霍景安被拥立为帝,母亲缠绵病榻,赵瀚掌权,这也太过诡异了,就好像有另一个母亲、另一个霍景安、另一群人在这宫中生活一样。仔细想想,如果当初第一个梦应验,她死在了那群歹人的手上,那么母亲很有可能会因为她的死而悲伤过度,缠绵病榻,赵瀚再趁机掌权一切都从自己死里逃生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寒风袭来,段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前方传来几点微弱的光芒,采蘩停下脚步,看向她道“郡主,前面好像有人朝这里过来了。”采薇也伸头看了几下,不确定地道“好像是永嘉长公主。”段缱步子一顿,往前看去,就见嶙峋的怪石之间,宫灯的光芒时隐时现,依稀可以看清是几个人影,为首的那人在身形上的确有几分像赵娴。想了想,她立在原地等候。这里不是从未央宫回娉芳阁的必经之道,反倒是回东宫前几殿的路,如今后宫空虚,东宫前几殿里还住着人的也就只有母亲所居的临华殿了,母亲尚未归来,那么她是特意来找自己的这么想着,段缱心里就起了几分好奇,她找自己来做什么,示威,还是终于要开始那个和信阳侯谋划的计策了她在原地等了不久,前方的人影就变得清晰起来,的确是赵娴和几个宫女。赵娴稳步走在宫道上,等接近了,看清了段缱主仆三人,面上有几分惊讶,不似作伪“表妹你不是身体欠恙,在碧玉阁好生修养吗,怎么出来了”段缱微笑着敛衽行了一礼“多谢表姐关心,表妹身子尚好,不过是不想凑宫宴的热闹,寻借口躲懒罢了,让表姐见笑了。”“原来如此。”赵娴笑道,轻叹一声,“可惜了,表妹今日这一躲懒,就错过了一场好戏啊。”段缱心知接下来必定不会有什么好话,但她还是笑着问道“什么好戏”赵娴给身边的一个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福了福身,就带着另几名宫女退避在十步之外,见此,段缱也让采蘩采薇后退了几步,好在两边都有宫灯的光芒远远传来,倒不致使周围暗下去。打发走了人,赵娴才开口“表妹是不知道,在今晚的宫宴上,北越使节胡姬献舞,辱我大魏舞曲不及,信阳侯看不过去,就让府中舞姬跳了一曲,直看得那使节目瞪口呆,叹为观止。”听见胡姬两字,段缱心中一跳,想起了梦中胡姬给霍景安斟酒的一幕,但现实的发展似乎和梦里有些不一样,因此她继续问了下去“的确是一场好戏,但听表姐之话,似乎不仅如此”“表妹聪明,的确还有下文。”赵娴笑道,“那舞姬献上一舞后,不仅是北越使节,就连陛下也看呆了神,算算年纪,陛下也差不多该开窍了,我本来以为,这舞姬会赐给陛下,可表妹猜猜,她最后花落了谁家”段缱静了一会儿,含笑抬头“表姐不会是想说,母亲把这舞姬赐给了晋南王世子吧”赵娴抚掌一笑“表妹果然聪慧,一猜就准了。你说,这是不是场好戏”段缱但笑不语。赵娴看着她,目光逐渐冷下来“你不相信”段缱道“我为什么要相信赵娴,我希望你还没有忘记我的警告,你真以为有一个信阳侯帮助你,就没人能奈何得了你吗”赵娴面色一变“你”她眼中闪出几分惊怒,但很快强压下去,冷笑不已,“不错,我是比不得你,有个好娘亲,能在宫里横着走,你想对付我易如反掌。我是不能拿你怎么样,可若要让你恶心几分,还是能办到的。”她上前一步,附在段缱耳边轻语“你以为男人的定力有几分,佳人送上门,他会不要今晚宴请使节,上了许多鹿血烈酒,你猜,霍景安他还能不能坐怀不乱”段缱笑着,不为所动“要是换了别的公侯府邸,我或许还会有几分担心。表姐,算我好心告诉你,下一次,你要再想算计什么事情,记得别在宫里,要不然,很容易发生意外的。”“是吗”赵娴掩唇一笑,“那敢问表妹,可否同表姐来一处地方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只是想让你亲眼去看一看。”段缱沉默片刻“劳烦表姐带路。”赵娴看穿了她的犹豫,吃吃一笑“你怕了看来,你心里还是明白的。”段缱没说话。赵娴也没再说什么,转过身,“你跟我来。”又喝止想要跟上来的几名宫女,“都在后面远远缀着,不准跟上来”就这样,两人远远走在宫女前头,一路来到了以未央宫为首的西宫附近。前方有喧哗声远远传来,显然宫宴已经开始散了,赵娴没有走向热闹的前殿,而是在冷清的后方走着,行径花园,来到了一处阁楼附近。她停下脚步,转身对段缱悠悠一笑“再往前边,我就不便过去了,奉劝你也三思而后行。有些事,在心里知道就行了,不必亲眼看见。”段缱正要开口,一个声音就低低从前方传了过来“为什么不往前走,干脆看个清楚”段缱一惊,赵娴也是脸色一变,转身回头看去,失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夜黑风急,臣怕郡主行路不便,特意前来相迎。”霍景安的身影从黑暗中渐渐步出,“至于长公主,倒是该好好去前面看看,免得明早陛下起来赏人,落了殿下。”赵娴脸色一白,不知想到了什么,疾步往前方走去,霍景安侧过身,给她让出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