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者和凡人天然地就有着清楚的间隔, 因为在修仙者面前, 一直以来,凡人的力量显得是那么地微小。仙门八宗立在大地上那么漫长的时间, 凡人只能在漆黑的高塔面前俯首。直到今天, 凡人第一掌握着仙人的生死。刑场的地点离青冥塔不远,空地中搭起了高高的石台,身披重甲的士兵一层层地守卫着这里,他们面容冰冷神情严肃,身上带着古老而威严的气息与不远处的青冥塔在冥冥中相呼应。百姓们被禁止接近这里这是一场别有目的的行刑, 因此禁止围观。除此之外,有带黄金面具穿着斗篷的人坐在高台上,他的腰间带着狭长的剑。另外还有一些柳无颜不认识的人穿着齐秦的朝服坐着。柳无颜披着一件深黑的宽袍,手脚都带着玄铁打造的枷锁。场上其他的人都是九州钱庄的弟子, 柳无颜想, 他们知不知道齐秦王朝摆出这么大的阵势就是为了引九州钱庄剩下的人来救。不过想了想,柳无颜又觉得自己想这些有点好笑。九州钱庄被抓的弟子彼此之间有的互相认识,有的不认识, 但是他们每每目光触及的时候,柳无颜都可以看到他们眼神中互相安慰鼓励的神色。他们知道自己要死了,可是他们看起来没有一点希望有人来救他们的样子。他们知道的。莫名地, 柳无颜有些羡慕。虽然都是要死的人了,可是九州钱庄的人是和同门一起的。他们目光相接的时候,就像有一种暖洋洋的力量在传递着。他们谁也不孤独。唯独她孤家寡人一个, 就算死了,黄泉路上也没有师弟师妹和自己打打闹闹。柳无颜不像其他的宗门弟子那样,她加入合欢宗是为了复仇的,她是带着恨意和绝望去那里的。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柳无颜觉得自己和其他的合欢宗弟子并不一样,过往那么多年云上柳家的生活在她的骨子里打下了烙印。柳无颜觉得自己不像其他同门那样,对着宗门有着难以描述的执念,甚至,她觉得自己其实不算正儿八经的合欢宗弟子。然而在这一刻,她还是忍不住想起了那个在常年有瘴气弥漫地带的宗门。与梵音宗只有一脉相隔的宗门。高山峻岭,永远碧绿一片的丛林,隐藏在古林中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竹楼。师弟师妹们踩着竹梯嘻嘻哈哈地来来往往。合欢宗崇尚天性自然,合欢宗的弟子们嬉笑怒骂都毫无顾忌,明明是在满是雾气,总是湿冷一片的地带,却明媚得如同朝阳一般。大师姐。大师姐。一声一声,多韶鲜花一般妩媚的师妹跟在她的身后,一口一个大师姐地喊着。柳无颜垂下眼看着地上的石子,她觉得有些孤独。喂,柳无颜,你就要死了。她在心底对自己说。那么卑微地死去,身为修仙者却像个凡人的囚徒一样被斩首死去。然后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还没有告诉那个穿着白衣的少年他是谁;还没有和那个怎么也看不顺眼的梵音阁蠢秃驴说一声谢谢在囚荒塔出来后他护住了她的灵识,柳无颜知道的;还没有重新建起云上长歌家的宗庙;还没有去过哥哥的坟哪怕一次那么多的事情还没有做。你怕不怕?柳无颜悄悄地在心底问自己,就像隔了很久终于去问那个在熊熊烈火的雨夜里茫然看着哥哥转身拔刀的女孩子。对不起啊哥哥,她还是没有用,没能够带着柳家的希望活下来。她用尽全力了,现在,哥哥,她要来找你了。那时候,想骂再骂吧。行刑的时间就要到了,从晨清时起压抑的天色更阴沉了。但是四下静悄悄的,只有刀剑的寒气和风吹过锋刃的声音。没有人来,柳无颜听到身边的九州钱庄弟子松了口气,他们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们都知道自己要死了,没有人来救他们,可是他们却松了口气笑了。柳无颜不再去看他们,心中有些空落落。没有人来赴这个一看就知道的陷阱,但是四周的士兵没有放松警惕,依旧牢牢地握着刀剑,高座上带着黄金面具披着斗篷的人不知道是遗憾还是什么地叹了口气,伸手拿起了令牌:准备声音拉长穿过整个空地。柳无颜心中一凛,知道最后的时刻快到了。她身边的九州钱庄弟子有人低声地在这最后的时刻互相交代着什么大概是好友,大概是兄弟,大概是道侣。就算是素不相识,这时候也在互相说声来世再见。柳无颜想,其实九州钱庄也不是想大家以前平时打趣的那样,都是一些胆小鬼。柳无颜也想说些什么,可是她不知道和谁说。于是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努力地扬起头看天空。脸上突然滴到了什么。是雨。雨滴开始打落了,大滴大滴的,天地之间突然多了重重雨幕像极了多年前那个破庙的夜晚,瓢泼的大雨铺天盖地地砸落下来,像要将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柳无颜忽然笑起来,雨水砸进她的眼睛里,然后又从眼眶滑落。动手。远远的,带着黄金面具的那人声音传来,遥远地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带着铁面具,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们像乌鸦一样分散在雨里,他们腰间挂着弯刀,穿过突然落下的重重雨幕走到被压在地上这些仙门弟子。雨水从身边淌过,寒气几乎要透进骨头里。柳无颜听见刀拔出刀鞘的声音,负责行刑的不是普通的刽子手而是金唐的暗卫们。他们身上带着血腥气,柳无颜对他们身上的血腥气并不陌生那种追捕猎物的饿狼身上的血腥味。柳无颜闭上了眼,等待刀撕裂空气的一刻。作者有话要说:柳无颜,一个傲娇的妹子。第202章 亘古荣光柳无颜那么尖锐那么清晰那么刺耳的声音在沉沉的大雨中炸响,就像黑暗的天幕中苍白的闪电撕裂世界, 就像苍鹰猛地挣开铁索箭一般冲入不知多少万里的苍穹。柳无颜猛地睁开了眼睛。天上没有闪电, 也没有苍鹰, 雨依旧在接连天地, 带着血腥味的黑甲暗卫也依旧站着。但是黑暗中,有赤金色的流光在高台上岩浆一般地蔓延,那光芒如此地明亮,明亮到像让人落泪的温暖。金色的光芒带着浩然的正气, 带着镇压诛邪的凛然,它像是火焰, 腾卷而起, 宛若一条条炽焰的炎龙在咆哮嘶吼。梵音秘术·祖龙。正是那些炎龙抗住了金唐暗卫即将斩下的弯刀。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打在炎龙之上化为了白茫茫的一片雾气。雾蒙蒙的世界黑的白的,当初金唐都城燃起的火烧到了眼前。隔着火与雾气, 柳无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到年轻的和尚站在空旷的街道上。她从没有见过明心和尚这幅样子。他有些不像是一个和尚了。没有披着袈裟,穿着普通的世俗人家的衣服,还带上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假发, 站在昏暗的雨里模模糊糊看着就像一位普通的,清秀的年轻人。柳无颜咽喉动了动。蠢货!滚啊!走!走!她猛地挣扎起来,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爆发出来,带着重重的玄铁锁链生生地从地面上站了起来。老娘不要你管!滚!被梵音秘术阻止住的黑甲武士正与炎龙相抗衡着, 艰难地举着刀在半空之中。但是没有用的,在高台上坐着的那些人还没有起身。这是一张早已经布下了的网,他们等着猎物自己送上门来。滚啊她嘶吼着, 视野模糊着。明心和尚站在重重落下的雨幕之中,他抬着头,看着跪在雨里挣扎着起身的女子,看着坐在高台上的那些神情冰冷的人,看着穿着黑斗篷带着黄金面具的男子从天上而落的大雨似乎侵扰不到他,在他的身边悄无声息地分开形成一个无雨地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明心和尚孤身站在空旷的大街之上。这是陷阱,他知道。他来救柳无颜,是因为他的私心,所以他谁也没告诉。雨,无穷无尽的大雨,大雨里那个一身狼狈的女子还是明艳如火的样子。明心和尚闭上了眼,张开了双臂,做出宛若拥抱的姿态。祖龙!下一刻他咆哮起来,完全不像个僧人该有的样子,武士一般的暴怒在他的脸上腾卷而起,他那张清隽的脸在此时变得狰狞,仿佛所有一直以来未说出口的情绪彻底地爆发出来了。冥冥之中,就像克拉卓玛大沙漠中的石佛像,忽然地睁开了眼。那些与黑甲暗卫僵持着的炎龙因他的暴怒而暴怒,它们的身形霍然变大,一条一条在雨中发出了清脆而威严的龙鸣,极度的高温在瞬间暴涨,金唐的暗卫在一瞬间觉得自己正站在滔滔的炼狱之上,面对着灼烧灵魂的烈火。在这一瞬间,雨突然就停止了。雨依旧在落着,但是在刑台之上,忽然就没有雨了。数十条的炎龙在空中盘卷,天上的雨落下之后瞬间就被蒸腾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雾气。炎龙扑向黑甲暗卫吞噬他们的时候,明心和尚也动了,他在雨中像一道闪电一样地掠出,从环绕在刑场周围的铠甲jūn_duì 中穿过。他的速度极快,身影淡如轻烟,那些士兵来不及反应他便已经冲到了高台之上。死秃驴。柳无颜嘶哑着声骂着,看到茫茫的雾气之中,瘦削的身影掠出,那张面容被火焰和雾气映照成了陌生的样子,却又无比的熟悉。暗沉的黑色匕首从袖中滑出,明心和尚握住了刀柄,他没有说话。高台上的人没有动静,仿佛这些黑甲暗卫的死,这场上声势浩大的炎龙并不算什么。明心和尚能够感觉到那种沉沉的压力,他们在看着,任由着金唐的暗卫与他厮杀却没有动手。但是另外有一种压力笼罩着,明心和尚能够感觉得到,在黄金面具之后,那人的目光正在注视着他们。可是,谁他妈地会去管这些?!谁在乎!他的佛珠在那天晚上就毁了,他不是握着佛珠的佛子了。他手中握着的是刀,是用来戒律自己的戒刀。如今他正用着这刀来救他喜欢的女孩。黑色的匕首斩出,束缚在,柳无颜身上的玄铁锁链绷断碎裂。沉重的压力骤起之后,柳无颜扬手就要将明心和尚击下刑场:滚!没有拥的,坐在上首的人还没有动手,他们只是在像看一场戏剧一样地注视着,因为来的明心和尚还算不上他们眼中的目标,在那些人看来孤身一人的明心和尚就像只蝼蚁一样毫无用处,毫无威胁。明心和尚没有避开。柳无颜的实力还被压制着,那一掌落下,他纹丝不动。起来!他也吼着,声音比柳无颜更大更嘶哑更愤怒。站起来!你愿意就这么死!站起来啊!怎么能够这么地死去!死在凡人的国度里,带着层层的枷锁,毫无尊严毫无骄傲的死去!怎么可以就这么死去!就算要死,也是要握着刀握着剑战死!被斩首处死算什么样子!握刀啊!明心和尚将一块青铜符牌连同一把暗卫的弯刀扔给柳无颜。他是一路杀过来的。没有齐秦王朝赐予投靠的修仙者的那些铜牌,他们在天地灵气混乱颠倒的商都就是手手无缚鸡之力的蝼蚁。在决定了来这里之后,明心和尚就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他用了梵音宗的禁术强行地恢复了自己的实力,潜行在了商都的街道上狩杀那些实力微弱的,投靠了齐秦的修仙者。梵音阁禁止滥杀无辜,可是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连禁术都用了,让戒刀染上鲜血又如何?!明心和尚转身冲向其他愣愣跪着的九州钱庄弟子,一一地斩断他们身上的枷锁。梵音宗用来戒律自己的戒刀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挥出,沾满了一层层的鲜血。高台上的那些人没有动,但是为炎龙所逼退出一段距离的暗卫们已经冲了过来,他们是死士一般的杀手,在炎龙的威压下仍旧面不改色地挥刀。清脆的叱喝声响起。柳无颜从地上一跃而起,她握住了明心和尚扔给她的弯刀。刀锋横斩而出,撕开这些追逐她那么的寻觅血腥的饿狼的咽喉。血色与雪亮的刀光在昏暗的天色之中混杂。柳无颜明白了,明心和尚他其实是来送死的啊!他们根本就不可能逃出去,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不能逃出去,就算要死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他带着戒刀带着青铜令牌带着一身的鲜血而来,是为了不让他们毫无尊严地死去。仙门仙门!他们是仙门的子弟!是骄傲的修仙者!修仙者怎么能够在凡人的刑刀下如同蝼蚁般地死去!柳无颜上步,挥刀,转身,下斩。她大笑着,嘶吼着毫无意义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语。一名又一名的九州弟子站起来,握住了刀。时间紧急,明心和尚尽自己所能抢到尽可能多的青铜令牌,然后带着一身的鲜血奔跑在雨里来救柳无颜,他带来的令牌根本不够。解开枷锁的九州钱庄弟子有的伸手从死去的金唐暗卫腰间摘下令牌,有的面对已经挥刀而至的暗卫什么都来不及,干脆张开手,不躲不避,抱住了自己的敌人朝着握住刀的师兄弟大声呼喊,为他们争取着时间。刑场上成为了血腥的战场,高台上的郡守抬了抬手。梵音秘术已经结束了,炎龙消失在雨里,白雾被冲天而降的大雨盖下,高台上只剩下了一身鲜血的宗门自己,他们喘着气提着刀,狼狈而又骄傲地站着。铁甲摩擦的声音。机括启动的声音。身披重甲环绕在刑场之下的士兵们抬起了手,手中持着流转着隐晦光芒的机关弩。他们包围了整个刑场,对准了高台上聚拢形成一个圆圈的仙门弟子们。柳无颜和明心和尚背靠背站在人群的最前面,雨冲刷着他们年轻的面庞。每个人都是一身鲜血,地上有着尸体,有金唐暗卫的,也有九州钱庄弟子的。他们都握着刀,喘着粗气,站立着。雨,无边的大雨。鲜血,被冲刷着,又落下的鲜血。柳无颜转了转手腕,握着刀微微倾身,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秉戾的神色,仿佛有赤色的火焰在她的瞳孔中跳动。来吧!她放声大笑起来。她和明心和尚站在一起,她和九州钱庄的弟子站在一起,她不是独自一人了,他们站在一起,那么他们就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