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摩挲着佛珠,沉默了许久,说道。话出口的时候,夜风吹过,柳无颜不再停留,转过身,朝着黑暗中的一个方向出发。房屋中,廖乾坐在昏暗的灯火下,愣愣地看着灯火之下的宿神刀。他伸手摸了摸变成黑色的剑伤,清楚地记得剑刃穿过血肉的冰冷感觉,锋锐的剑气绞断血脉的感觉。真他妈疼,也真他妈冷啊。冷到了骨子里。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想到了在囚荒塔舞刀的周文安,想到老头子将刀交给他的时满是皱纹的手,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不能死,他不能死。于是他握住了宿神刀的刀刃,死死地握住。让刀锋切开自己的血管,让血液渗透进刀身。同时带着不甘心地转过头。他看到了,王敬之师兄依旧带着老好人的微笑的脸,手中稳稳地握着剑。是真的疼啊,老头子。廖乾仰起头,哈了口气。他伸手再一次握住了宿神刀。刀柄上的鳞片没有倒立,他的鲜血也没有再渗透出。宿神刀安安静静地被他握在手里,刀身流转着星辰的光芒。廖乾的脸上没有了往常满不在乎的笑。他面无表情。第170章 纪元狂潮天色昏沉沉的, 风该起了。齐秦王朝是个临海的王朝, 这里是个离海不远的都会。不论春夏秋冬,夜晚的时候总是常常起风。柳老头佝偻着身, 在瑟瑟的寒风中提着灯笼, 扯着嘶哑的嗓门从一条条小街巷上走过,嘶哑着声敲着锣。他是个更夫。走过一条街之后,柳老汉喘得跟个破风箱一样, 一口气倒了老半天。一抬起头来, 柳老汉险些惊得背过气去。你、你柳老汉哆哆嗦嗦地看着面前。只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人无声无息地站到了面前。这人穿着几乎与夜色融在一起的黑衣服,精瘦精瘦的,个子高高的, 带着斗笠。这个人无声无息地出现, 像鬼魅一样。在黑暗中出现的人形形色色的什么都有, 柳老汉当更夫当了这么多年,见过不少的事情, 情知道想要安安稳稳地在黑夜里活下来就该当个老老实实的更夫, 什么时候都看不见听不见,低着头走路。那些黑夜里来来去去的人, 跟他们这些蝼蚁一般的人没有任何关系。柳老汉当了一辈子更夫, 低了一辈子的头, 佝偻了一辈子的背。但是今天,却又这么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他面前。柳老汉见多了自己的同伴,其他的更夫不知不觉地就死在阴冷的巷子里, 一抬头看到这带着斗笠的人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手顿时就抖了起来了。他的脑海里顿时就浮现出了那些静静躺在阴冷巷子里的更夫尸体,想起官家的人只会什么都不说把尸体拖去埋了。我什么不知道。没等对方说什么,柳老汉哆嗦着,一下子就跪了下来。对面出现的人,像是也愣了愣。老丈,我只是问个路。顿了顿,带着斗笠的人说。柳老汉死命地埋着头,几乎要趴到地上去,浑身颤抖着,话也说不全,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自己会什么都当作不知道的。风雨欲来前一切是安安静静的,但是山间的蚂蚁却能够感受到那种异动。那种不安的异动。一日一日无声无息死去的更夫,夜里多起来的行色匆匆的人。柳老汉只是个普通的更夫,苍老,但是人老了,看事情比年轻人就清楚很多了。夜浓的时候,悄无声息出现问路的人,会是什么普通的人吗?不论是什么样的人,带着斗笠出现在沉沉的夜色中,就不会希望自己的行踪被暴露。就算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这种人的问题,最后还是会免不了一死啊。我我不能死啊柳老汉仿佛听到了寒刃被风吹出的声音,他沙哑的嗓音中几乎带上了绝望的嘶鸣。带着斗笠的人没有说话。忽然地,他问: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要当更夫。声音已经没刚才的客气,带着一种不该是普通人会有的冷刀般的感觉。柳老汉哆哆嗦嗦,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颠三倒四地急促交代着,就像抓住了一线生机。柳老汉一天天在冷夜里走街串巷的,就为了几两银钱换点儿吃食。他年岁其实已经很大了,就他这把老骨头,常年嘶喊哑了的破锣嗓子早就不适合再做更夫了。但是没法子,柳老头的儿子上个月就死了。怎么死的,柳老头自己也说不算清楚。柳老头的儿子和他差不多,一辈子的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几年前好不容易讨了个媳妇,然后得了个大胖小子。他和儿子都喜欢得不得了,为了攒点钱送孙子以后念书,柳老头的儿子一咬牙,就跟人去当了跑苍濮的车夫。仙家的飞舟是遍布十二王朝大陆没错,那是仙家的东西,普通的商人坐不起,因此只能雇车夫赶车从齐秦跑到苍濮到金唐。这种往返一趟就要很多时日的车队,车夫的工钱都算得很高,因为路太长。而且是件危险的活。从齐秦到苍濮那么远的距离,一路上多少的山多少的水,穷山恶水就能够要了一批人的命,更别提那些野兽妖鬼。跟着这种车队,也就和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没什么两样了。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哪个勉强能够活下去的人愿意去赚这个钱?大部分的车夫都是小心翼翼跑上几趟,赚了点儿钱能够凑合着租上点儿地够糊口,就不再跑了。从齐秦王朝刀苍濮王朝再到金唐王朝的路上,也不知道埋了多少人的白骨。很多年轻的小伙子怀揣着点儿天不怕地不怕的热血气往苍濮一跑,想着大富大贵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儿子决心当跑苍濮的车夫的时候,柳老汉蹲在破门前,蹲了老半天,觉得太阳辣辣地刺眼。孙子在屋内什么都不懂地哭着,孩子他娘拍着儿子的襁褓小声地哄着。儿子闷不吭声地站在他面前。齐秦的商人遍布十二王朝,九州钱庄繁华无比,但那是九州钱庄的事儿,跟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没关系。在齐秦,和九州钱庄没关系的,就别想着经商,经商的人也得按年像九州钱庄交钱。商人也算不上容易,至于他们这些老百姓就更不容易了。经商的人多,商人一有钱了就买田。田一天天地,少得可怜,商人的田有着九州钱庄的份子,王朝不敢收太多的租。那剩下的税赋可不就是一层一层地又摊到他们这些穷百姓身上了吗?柳老汉和儿子累了一辈子,不想自己的孙子再这么活下去。那就得读书啊,得认字啊。认字的,才能够去九州钱庄的庄子里当个伙子学徒,才能够考科举啊,才能够不用再一辈子活不出个人样。蹲了老半天,柳老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摆了摆手,说,行,你去吧。儿子一走,柳老汉的心就开始提起来了。一次商队往返一次齐秦苍濮,少说也要几个月。儿子有惊无险地去了两次,回来的时候,人瘦得只剩骨头,黑得不成样子。但也带回来了一些钱财。但是几个月前,儿子随着一个姓楚的商人再次去了苍濮。柳老汉等啊等,始终没等到儿子回来。托人一问,说,姓楚的商人家里都在办丧事了。柳老汉的儿子就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死了。儿子死了,儿媳哭天抢地第三天上吊了。一家子四口人,柳老汉年纪大了,儿子才几岁,家里没什么地。儿子一死,这顶梁柱也就没了。一张席,卷了儿媳运到城南的乱葬岗埋了之后,柳老汉不得不重新当起了更夫。冷风嗖嗖的夜里,穿着件破棉袄继续扯着几乎哑了的嗓子。然后在今天夜里,被带着斗笠的黑衣人拦下来了。他跪伏在地上,不敢说自己清楚黑衣人不会是什么好角色,只会一遍一遍地重复,自己不能死啊,不能死啊。儿子已经死了,儿媳上吊了,他也死了的话,他的孙子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柳老汉清楚,自己这种小角色不管是在仙人也好,哪里的大人物也罢,在他们的眼里就是蝼蚁一样,不值钱的。被随手杀掉灭口也是正常的事情,他已经绝望了,却还是一遍一遍地重复,说自己不能死。悄无声息出现在夜色中的人没有再说话了,柳老汉只能感觉到,对方依旧静静地站在面前。久到柳老汉在等一道刀光的时候,带着斗笠的男子忽然开口了。问了几个很偏僻,一般人不知道的地点在哪里。没有人比当更夫的,更了解这座城的大街小巷了。他们知道最繁华的人家在哪,也知道最生冷无人烟的地方在哪。柳老汉哆哆嗦嗦地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他依旧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头也不敢抬。然后面前就没有声响了。风呼呼地吹,冷到骨头缝里,柳老汉颤抖着一点一点抬起头,看到面前空荡荡的,带着斗笠的男子就像他出现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地消息了。柳老汉一下子就瘫在地上。他喘着气,许久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朝着自己家里冲。站在屋檐之上,身影与黑暗相融。渡鸦就像他的称号一样,乌鸦一般地隐没在黑暗中。他看着那个苍老的更夫跌跌撞撞地抱起自己的孙子,又哭又笑。然后颤抖着手收拾行李,收拾到一半,又猛地一扔,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嚎啕大哭。渡鸦看着。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智慧和活命的方法啊。渡鸦想起这个苍老的佝偻的更夫看到自己的瞬间,发抖起来的手。那种身份低微的更夫是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渡鸦金雀是什么存在,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多少杀手穿行在黑暗中,却凭借着小人物的直觉,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他该杀了那个老更夫的。任何有一丝泄密可能的东西,不论是人或物都该处理掉的。但是拢在袖子里的刀,却没有滑出去。四个月前,渡鸦的人不留痕迹地处理了一批车夫,他们的尸骨被扔进苍濮的深渊里。其中有个黑黑瘦瘦的,算得上年轻的车夫。那时候渡鸦做商人打扮,夜里坐在火边的时候,听到那名年轻的车夫在和自己伙伴说自己的媳妇,说自己的儿子。红红的火堆边,没读过书的车夫说起自己的媳妇,只会一个劲儿地说她烧的饭有多好吃,晚上两人在被子里有多暖和。还说自己的儿子已经会开口喊他了。那时候渡鸦靠在马车,拢在袖子里的手,握着冷冰冰的刀。杀手是种与冰冷的刀刃为伴的角色。修仙者可以是杀手,普通人也可以是杀手,古氏十八的后裔也可以是杀手,不论以前是什么身份,只要扣上了杀手这两个字,所有的温暖就全部都离你而去,生命里只剩下冷冰冰的刀。大部分的杀手活着也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然而剩下的一小部分,是靠着心里燃烧的怒火活着的。那点儿不知道是对是错的怒火让他们活得勉强像个人样。可是在成为渡鸦之前,他觉得自己也是个人的。车队驶出苍濮的时候,箱子里的东西醒过来一次,那些车夫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渡鸦就将他们全都杀了,下手的时候刀很稳他已经这么杀过不知道多少人了。刀锋没入那个年轻车夫的时候,渡鸦甚至感受到了一丝快意。他曾经拥有的,后来没了的东西,别人又有什么资格拥有?那是卑鄙的快意。然而命运有时候真的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杀了那个老汉的儿子,然后又遇到了这名老汉,这一次却没能杀了那名苍老的,佝偻的老更夫。是因为什么?渡鸦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因为,忽然地就想起了年轻的车夫坐在火边说起自己媳妇的时候,那张洋溢着幸福的脸他有什么资格感觉到幸福?明明不过是个活着也得用尽全力的可怜虫。但是不论是为了什么,刀就滑不出来了。无声无息地跟着老更夫,看他回到家抱着自己的孙子,看着他慌慌张张地收拾行李想要离开这里,然后又忽然扔下东西嚎啕大哭。渡鸦明白老更夫为什么忽然就不收拾了,忽然就嚎啕大哭起来。他就算跑,又能够跑到哪里去?天下,就要乱了,哪里都要死人的。一个年迈的老更夫,一个几岁的小孩子,在哪里都活不下来。跑与不跑,又有什么差别?渡鸦不再看了。不过是两个将死之人罢了。渡鸦拉了拉自己的斗笠,抬起头看着耸立在城中心的青冥塔。他的黑衣被风吹得拂动着,烈烈地响着。站在屋檐之上,不远处是哭嚎着的老更夫,渡鸦眺望向离青冥塔不远的另一个方向。在这个夜里,许多人沉睡着的夜里的夜里,有许多穿着黑衣服的人,带着面具在夜色中乌鸦一般地飞舞着,就如同乱葬岗掠起的群鸦。这是注定被记载的一个夜晚。钱庄的臧库中,经过多年积累起来的铁箱子环形般一圈一圈地排开,林长老缓缓地一口一口地打开了那些箱子。每一口箱子里,都是一种黏糊糊的潮湿的黑暗,那黑暗在蠕动着,像是有着四肢有着意识。藏库里交织着低沉的喘息声。在箱子被打开的时候,穿着灰扑扑的僧袍的明心和尚站到了九州钱庄分庄的大门前。他握着佛珠,面色凝重。钱庄中暗沉沉的,昏暗一片,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轻轻的,带着点儿粘稠感的脚步声响起,在明心和尚的注视中,昏暗的钱庄中忽然灯火齐齐亮起。灯火里,只见得九州钱庄的弟子横尸遍地。王敬之就踩着一地粘稠的鲜血从钱庄深处走出来,那把穿透廖乾心脏的剑低垂着,剑尖一点一点地向下落着鲜血。他的脸上带着浅浅的,温和的微笑。明心和尚看着他的背后。他背后是连灯火都照不亮的黑暗。